白洋淀笔记:初冬时节的一些村落细节
梁东方
白洋淀的初冬时节,寒意比没有水的平原上还是要和缓一些。柳树的黄叶大部分还没有落,浩浩荡荡的芦苇根部也还有些隐隐约约的绿色,规划到了雄安新区以后天空中的雾霾好像也比周围要轻了不少。在平静的水面和系岸的船舶之间,是一种温和明亮的天光水意。这样的天光水意曾经伴随了千百年来一代代人们没有污染的水乡生活,也曾经让这里出现过孙犁、芒克、林莽那样的描绘者。作为华北平原上绝对的异数,白洋淀这一北方的南方水乡样貌,入诗入画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任何一个从冬天荒漠一样的平原上骤然而至的人,都会产生眼前一亮的惊喜。尽管刚才那从端村开始的堤坝上,长长的仅容小心错车的窄街和因为土地珍惜而不得不拥挤错落起来的民居建筑缝隙,让人不无拥塞之感,但是一旦转弯上桥进入淀中,等高的芦苇和其间芦苇夹峙的水道里那种罕见的广袤与安静,还是能让人一下子就兴奋起来。这就是真实的白洋淀,而不是旅游点里那种被商业化了的白洋淀。
一条曲曲弯弯的小公路引入到大淀深处的大田庄,一进村就看见人家门前放着满满一筐黑色的菱角。这种白洋淀水中的物产,在外面的平原上是很难看到的。它虽然仅仅是一种不起眼的自然物象,却已经是白洋淀气氛的一个重要组成元素。它明确地告诉你,这里已经是不同于外面的平原的白洋淀,是北国江南,是芦苇菱藕的天下。
与菱角相伴的另一种本地特产是芦苇,芦苇被从大淀里用长柄大镰刀采回来,先一捆捆地竖在墙根上晾晒,然后用碌碡反复碾压,再编织成的草苫子和草席,一捆捆、一张张摞在街头,摞得一人高,任何一个走过的人都可以伸手摸一摸它们自然气息浓郁的水乡质地;现在,就等三马子装得很高地拉走就算是销卖出去了。
在这筐菱角旁边是用泡沫箱种植着的朝天椒,朝天椒的叶子已经被冻蔫了,但是每一个朝天椒都严格地保持着朝天的挺拔,好像还能在寒凉的昼夜之间汲取它们进一步完善自己的红红绿绿所需要的养分。水乡水域广阔、土地珍贵,基本上没有可以大面积种粮的地方,这样能种蔬菜的花盆箱子方式几乎是一种普遍现象。木箱、纸箱、盆子、缸,只要装上土就都是好选择;在其中种蒜苗、韭菜、大葱、油菜甚至大白菜,因为像是养花一样直接镶嵌在人的生活里,随时可以照料,因为物以稀为贵,所以种什么都很茁壮。
在鱼市码头上,看见正有一辆车从水产箱里往渔船上搬鱼,一筐一筐半大的鱼被搬过去装在船舱里的塑料箱中,是要走水路去卖?从大田庄再向里就不通公路了,不论是人是物,都只有船运。比如对对面距离已经很近的采蒲台的话,走公路要绕大远儿,走水路就只在咫尺之间。
在大淀头的浩瀚水岸上,一户人家晒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与铁栅栏门之间的晾晒的白菜干儿挂了长长的一串,在上午宁静的阳光里,绿色的菜帮和黄白色的核心剖面之间的颜色搭配与周围的环境和谐一致着,为人对这个院落里的生活状态的想象做着有迹可循的注脚。
另外的可以作为安静生活的旁证的是人们院门口垛起来的劈柴垛,层层架空,风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穿过,可以保证它们每一根都尽量风干,为未来的燃烧做最充分的准备。这样的仔细从容显示着住在这里的人对生活的一丝不苟,安详安详。人类类似的生活场景在遥远的山村,在瑞士德国的乡间别墅,都一直在一代代人们那里上演。
在这些得天独厚面向水淀的院落之中,有一家专门在最邻近水边的地方建了一座小屋,挂了“墨香斋”的匾,是一间临水的书法工作室。书法练习在这样的抬头见水的环境里,大抵先就有了一种可以从自然中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的无穷意趣吧。
然而另外一种更经常的与水相关的日常互动其实是涮墩布,拿了墩布到水边来涮是本地习惯,有的人住得离水比较远,就会专门骑车带着墩布过来,让人怀疑他们只是借着涮墩布的名义慢悠悠地出来走一趟。虽然有公路连接了,但是传统上的孤岛生态中的一些习惯还隐约可见。人们总是要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出来走走。虽然能走到的地方一般来说就只有这淀上小岛方圆不大的一块地方,而像眼前这位老人这样一边听着样板戏一边骑车从“小娘们大排档”前头也不抬地经过,便是不找借口直接出来遛弯儿的表现了。在这里人们互相打招呼打得也很频繁、很认真,因为人与人的交流是缺少交流的岛屿生态中的重要生命方式,每一个人的位置和价值都格外被看重。
安静的代价是一定程度上的闭塞,既往的生活里打破闭塞的只有船舶,那种最标准的多少年都没有变化的传统木船。带来人员往来,带来物资,带来信息,带来对于外面陆地世界的真切的可以触摸的物象和想象。现在进入汽车时代,直接建起了快捷的公路通道,实现这种与外界的沟通变得易如反掌,而淀中的岛屿生态传统其实还在。其优点缺点依然并置,外人容易惊喜地看到安详悠远的优点,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则可以分明地感受到波澜不惊的一成不变的狭窄。
如今在墙上的诗歌牌子上,那些当年曾经在这里插队的知情诗人的句子,大多是怀旧的与渔歌唱晚式的描绘,是离开了本地以后对本地的魂牵梦绕。他们当年被命运安排到了孤岛上的青春的挣扎早已经变成了再也找不回那难得的日出日落和周围淳朴的面孔的深深眷念。把他们的诗挂在街头,是诗的最后归宿,也是本地生态的一种永恒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