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河笔记:年前的冷寂和欢欣
梁东方
全世界几乎各个地区,在深冬季节里都会以各种缘由形成自己的节日;或者源自宗教或者源自民俗,喜庆热闹、有隆重的仪式感,是它们近乎一致的形式。在冷寂的户外将人封闭在室内瑟缩着生活的漫长季节中,这些节日无疑都是一种人类主观意义上欢欣的机会。
年复一年,今年照例在年前的一段时间里,人人又好像都像是上了发条一样,按照自己脑子的计划一步步地为了过年而逐日奔忙。工作上的事情都到了总结的时候,家里的团圆即将到来,为此进行的准备中,各种总结会议和见缝插针的采购便成了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虽然春节期间超市关门时间很短暂,但是因为传统上春节以后歇业闭市的记忆还在起作用,所以年前的大采购就还是要惯性地进行;尽管年前的价格已经攀升得越来越高,但是人们这时候是基本不在乎价格的——这种“不在乎”的情况是一年一度的仅有一次。
于是乎城市里不分高峰不高峰,什么时间都进入到了普遍拥堵状态,为了过年采购而开车到各大市场聚集的车流源源不断,即便是骑车和步行也已经有了寸步难移之势。在这样人人都争分夺秒地忙碌之中,过年的气氛也就显示了出来,甚至这已经是年本身。
因为过年的忙碌,因为小寒大寒时节的深深冷意,这段时间周边的公园绿地里的人也就到了一年之中最少的时候。
以前总是有络绎不绝的散步跑步者的太平河边,一下子变得人迹稀疏;不过人少了却也更显得河畔的风景纯粹了:白雪黑枝之上有一种雾霾与喧嚣并置的城市中少有的纯净与旷远。
尽管大堤上、大桥上的车声实际上不绝于耳,但依然有难得的大自然的辽远之感。在这样的辽远里,人的身心立刻就到了可以被修复与抚慰的天地纯正之中,觉到人世的扰攘不过是人类自设的模式,初衷大约是抵御寒冷寂寞的深冬里无处宣泄的寂寞惆怅与滞重压抑。在地广人稀、厚重艰难的农业时代里,这样年节中人与人之间联合起来形成的狂欢,对于身心的振奋作用自然是有效果的,也正因为有效果而形成了一代代的集体记忆,历久弥新,年年相传至于今。
然而在人口数量和城市发展都到了前人不能想象的程度的现在,年这种聚集的快乐实际上已经近于仅仅是传统使然的惯性,其对现代人投身自然、投身这个时节比较严峻的大自然的遮蔽作用,已然越来越明显。换句话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只是在家有老人的意义上不得不按照老人的意志来过年,如果按照他们自己的意志的话,那些仅仅将年作为一个假期而旅行、而出国旅行、而投身自然的人,会更多。这并非对年节的否定,而是立足于物质的丰富与精神的解放之上的自由选择的结果。
太平河边的积雪因为没有撒盐而一直存在,它们的皑皑之状,它们在偶尔没有了雾霾里的明媚阳光下的融化,都是既往北方大自然中习见的景象。而如果不是远离城市,如果不是被作为绿化带而从街市的喧嚣上隔离出来,这样的景象就必然不会如此完整地存在。
意识到这一点,就会让这时候从这些渐渐融化的积雪边走过的人,有一种仿佛值得庆幸的喜悦。普遍来说,在华北平原上目睹、置身未经打扰的自然,已经是一种日趋罕见的经验;而隐藏在纯正自然中的诸多密码,在这样的高光时刻就总是能让人明确地意识到其存在。它们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与人类自身的命运轨迹无关,但是却又从来都是人活在天地间的至关重要的支撑。
那个每次来河边几乎都会遇到的靠着双臂双手来推动轮椅的年轻人,正孤独地滑行在河边这一片依旧洁白的冰雪世界里。他没有参与集市上的热闹,他一年四季都只到河边来,来面对远离人群的大自然的沉寂。
在白雪的背景里,那些纯黑色的没有叶子的树枝树杈纷纷将毛细血管一样线条指向天空,指向貌似可以引领着人脱离现世羁绊的自由之境。如果没有这一片天地里的自然在四季中的无穷抚慰,他度过自己身心灾难的后续时间的难度,无疑将更其加大。
在春节前的碌碌繁忙之侧,在冬天户外近于无处可去的状态里,太平河这样虽近城市但已称自然的地方,便依然是人间的逋逃薮。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它成了这座规划越改建筑越稠密,从而也就是使得人口密度过高的城市身边的,天堂。
在这样的天堂里,冷寂即欢欣,且是无需用任何人为的热闹来建构的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