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笔记:写作在什么样的意义上存在着

梁东方

发烧使人突然一切归零,恢复到正常体温成了心里唯一的渴望和最高追求;而混乱和焦灼都以最具体的形式分分秒秒地折磨着处于这种盼望中的人的全部身心,让他其实无暇他顾,不能多想。

终于有所好转,体温逐渐下降便油然欣喜,无奈体力消耗很大,昏头转向的感觉依然存在,只好继续卧床。不过这时候的卧床之中已经少了几分煎熬,多了几分寂寞。

寂寞是因为在和既往一样的时间里,在一向都很清楚的每个时间节点上,自己却无能为力地成了旁观者。不能按时起床,不能去做饭吃饭,不能去上班,不能写作……尤其是这完全没有写作的生活,让时间静下来了,让人抓耳挠腮束手无策。在望着窗口的时光一点一点地在移动之中,在难得的却也置人于无措之境的停顿中,回看既往的生活,蓦然意识到写作其实早已经是自己人生的支撑。

这种支撑之所以成为支撑,是因为写作是自己对世界的表达,也是自己对自己的表达,这两种表达因为含有变动不居的感受性和创造性而使自己生命里的时间常至常新,从而形成支撑自己在人间、在大自然中呼吸的新风系统,成为使自己的人生变得津津有味的不竭源泉。

人生的重要任务已经不再是生活本身,而成了生活的表达。这多少是一种不无荒谬的悖论,也是写作者很容易陷身其中的牛角尖;或者,还正是所谓让写作者投身到火热的实践中去的号召的出发点。而火热的实践从来都不只是外在于人的客观存在,它们还更多的是内在于心灵的细微之处。没有内在的这些细微之处的探索,那些外在的东西就只是一个空壳。所以某种意义上说,任何一个个体的写作本身,作为一种表达的日常训练和习惯,在与时俱进的面对和尝试之中,已经接近文学之为文学的本质。“火热的实践”从来不外在于人心之外,每个人都在经历属于个人的“火热实践”,只要他活着。

而对于属于自己的火热实践的表达,其实就是写作的要义所在。如果没有表达,如果没有因为表达而被强化和记住的细节,人生就只剩下了麻木的日复一日。最后可能能记住的,除了庸常的身体级别的快乐之外,就只有依旧是身体本身级别的痛苦;偶或涉及心灵,也仅仅是心灵级别上扎挣的无奈。

当然,这时候我们谈论的“写作”,已经不单单是在用手、用键盘写字意义上的写作,而是一切用画笔、用音符、用双手进行的劳动,用头脑进行的研究,用全部身心对于已知未知的世界和内心的探索与表达。

由是也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都沉浸在烟酒之中,沉浸在酒席宴上;因为只有那样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表达途径。仅此而已。即使是以物的形式进行的表达,最终也还是要归结于心的需要。

从这样的意义上说,写作从来不比任何别的表达形式天然高尚,当然也没有更不重要。它是人生在世的诸多表达手段中的一种,一种更可能无限逼近那属于自己的“火热的实践”的全部细节的渠道。至于采用这条渠道与否,则完全在个人的积累和储备、志趣与倾向而已。

但是当它已经不是外在于你的什么渠道,而变成了你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陪伴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选择放弃的权利和承受力了。如果不是发烧卧床这样强力地打断,大概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将其从你的生活里彻底折去。

不管愿意不愿意,这种表达的手段已经镶嵌进了你的人生。没有功利目的,却埋藏着最大的功利:成为全部人生的伴随。而文学,其实也只有在这样的意义上才真正成为元初意义上的文学。这是天地自然秩序之中既按部就班又始终为创造留下了广袤空间的神奇,也是人生的不尽妙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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