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家园:院子里的一首诗
梁东方
早晨的第一口空气,含着一种格外清新的清凉,仿佛是世界之处的崭新的意味:略有生涩,裹着晦暗的寒意,却又是清风挟着的清新清明。这是大自然最纯正的黎明,是镶嵌在自然之中的理想家园里最富有魅力的时刻之一。
这时候,香樟书层层叠叠密集的小叶子会把每一阵清风显示出来,清风的形状和香气一起映入沐浴者的身心。竹林边的小径上,落满了历年的竹叶。那里也几乎是整个院子里唯一有衰败的颜色的地方,正是它的存在,映衬了周围上下满眼的绿意。
在这样平铺到地面上、直竖在高空中的绿色里,停在院子里的汽车的白色曲线,匹配着自然植被的颜色与质朴轮廓,像是一件置景的道具,恰如其分,和谐妥当,显现着这辆车在别的地方、别的环境里,尤其是在城市里从来没有被发现过的美。
车和人一样,在这样的院落里,不仅恢复出了自己本身可以被端详的美,还有一种因为有了舒畅的环境而终于显现的隐藏品质。物之为物,人之为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不受打扰不被挤压、很宽松很优美的环境,是判定其生存质地的一个重要标准,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是一个至为尊高的标准。那些在最自然的环境里存在着的人与物,其个体感受与美学存在,才是最少遗憾的可艳羡者。
夜里的荷塘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样动植物之间的博弈,有荷叶倾覆,栽在水中的姿势却又像是从来如此。灰褐色的野鸽子飞落到篱笆上,望着黑羽毛红嘴儿的野鸭子在水中领着两个孩子优游地觅食而过。一只黑鸭子在一侧岸边叫,带着孩子的这一只终于开始在这一岸回应。它们叫得非常空灵,很激烈还很空灵,这就很难拿。
可乐猫在池塘边的草地上突然开始匍匐前进,快速捯脚,几步一停;所有的动作都像极了它的远方亲戚,像极了那经常在电视屏幕里出现的老虎。它目光炯炯有神,紧盯着池塘边或者池塘里人的眼睛不能发现的什么情况,不知道是一只鸟还是一条鱼。
它这样匍匐前进,每次伏地的时间不等,却分明是可以长时间伏地而一动不动的,那专注的样子显得非常可爱,使人忘记了这实际上是一场杀戮。
风吹过池塘,将荷叶的背面浅绿带白的颜色翻出来。使得水面上绿色均匀的荷叶中有了色差,有了对比,似乎是风在开玩笑,似乎风在助人审美。怕你单调。在大自然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又一切都在发生,单调是单调,单调的外表下却是丰富的繁忙,只要你注意,任何细节都是匆促有趣的。
而这个大院子就给了你这样施予“注意”的机会,在这里一坐就可以坐一天的陶然不已里,任何细节都会慢慢地、和缓地走到你的心中。
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不管是笼罩植物动物的草坪池塘还是天空,哪里哪里都正有一场场绵延不绝的,时不我待分秒必争地上演着的,激越壮阔又波澜不惊的悲喜剧,是为正剧。
白鹭一掠而下,叼走了一条鱼,然后快速升上高远的天空。它早就看见了这个院子里既有狗也有猫,都会对它形成巨大的威胁。它要把这条鱼带回去,带回到它在什么隐秘的地方的鸟窝里,去喂食它的孩子。
这时候,狗看到了白鹭,但是已经晚了,它还是会去拦住一只上岸的青蛙,反复闻嗅;猫则会毫不犹豫地张开血盆大口。而这时候,蜜蜂在飞惊天南竹花的时候,有可能被昨天还没有出现在它们正常的航线上的蛛网截获。
清风吹拂,清凉自来,吹来香樟树特有的香味儿,也吹落了藏在密集的树叶中的香樟树的花柄。香樟树是严密地围绕着荷塘,占据这这个院子的高空的。未被荷叶覆盖的水面上,也都是这一岸和对岸的香樟树的倒影。这个院子,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樟树园。
香樟树的花柄所以掉下来,有风的原因,也有害虫的原因,但终究是自然而然的掉落。樟树的花朵刚刚开过,然后花柄掉落,再自然不过。只是平常很难察觉,如果不是长时间坐在香樟树下,花柄落到了笔记本的纸页上,甚至被掉落的花柄砸到,甚至根本就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
带着耳机,坐在草坪上,专心致志地除杂草的夫妇俩,已经融入到了整个院落里的这一派动植物的欢欣而平和的合唱之中。这是他们的习惯,是他们参与到自己家院子里的生命脉动中的方式。他们在经历了事业的起伏之后,在这里重新拾获的人生真谛,让他们以融入的姿态与这院子里的万事万物相一致着。
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还要带上耳机,这当不只是为了不打扰到客人,没有客人,也还会这样,这样有利于像周围的万事万物一样专心致志而忘我。这样的参与其间,不仅可以忘我,还可以吃得多,睡得香。类似的活计,还有昨天下到池塘里去捞水草。为的是给池塘里的鱼开辟出一点儿空间来,以免被水草荷叶将全部水面遮断,少了氧气。
在北方的这个季节,上午十点以后的时间便已经进入了热浪的煎熬之中;而在这里,不管几点树荫下都是舒适的,永远不会有熬时间的无奈。树荫下感受不到中午,以致树荫下的光影时间好像完全失去了其他特征,总是如常的舒适;在这样的环境里观察写作固然可以忘我,即便是看书,阅读也可以深入到漫无边际之中而不可自拔。
时间在这里变得极快,也极慢。极快,在不知不觉中就是一天;极慢,在心绪完全放平的状态里,每一秒都十分珍贵,都被一再回味。时间在这里像是要形成一种自觉地回环机制,使你在当下就已经意识到了它们在流逝,在流逝中的兴奋和感叹。
时间在这里像是诗人,不但讴歌着眼前的院子,也讴歌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