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前进沟后面的桌山

梁东方

这一座山，是因为远远地在平原上就能看见其桌面一样平展的山顶之后，便迤逦追寻而至的。

很多年前来过，现在重来已经熟门熟路，没有了最初追寻的不得弃门而入的探索，虽然也绕远了一次，但是大致方向是不错的。

这么多年以来这座造型奇特的山峰依旧像千万年来一样耸立着，至少从这个方向是无论如何攀爬不上去的。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攀爬，只是为了到其山麓地带的丘陵谷地里走一走。

这一走就很让人惊讶，山脚下的那个小小的村子，居然没有任何变化。在无数村庄都已经被改造、被拆迁、被夷为平地的这些年里，它居然独善其身，石头房子上鲜有任何时代的痕迹，依然厚重而冷硬地在纯净的空气里伫立着。

村子里的所有的房子几乎都在一个山怀里，不用出屋互相之间就都可以看到，像是一个台口的舞台，为了台下的观众能一目了然，而倾斜了各自的方向，一律向着台下，也就是山下那条仅容一车通过的可以有人来车往的方向。

因为是冬天，所以这些房屋大多都是空的。只有一两户的院子里听见有陌生的脚步声而升腾起了骤然的狗吠。一群羊散养在这个“舞台”正中的核心位置上，因为始终没有看到一个人，所以自顾自地吃着草料的这群羊好像就是这个村庄的主人了一般。

这样的感觉很奇特，与沿着盘山的土路上来的时候那几棵高高耸立的大杨树一起，给整个山村营造出了一种高洁渺远、远离尘嚣也俯瞰人世的讶喜感觉。似乎已经置身需要连续奔波很久、需要坐卧铺、需要乘飞机才能抵达的外地的名山大川。对于本地的夸赞大致上有一句最高等级的话，用在这里已经显得很恰当：真像是到了外地！

像是而不是，这里的的确确就是本地。只不过是本地人也鲜有涉足其间者罢了。事实上这里除了几个老人之外，早已经是“人迹罕至”之地了。钻过类似《桃花源记》里描述的山洞以后，进入这座村庄的山怀的后山山谷，赫然面对的是一个石头院落，还有院落前临着悬崖的平展展的菜地。

这与《桃花源记》里所描述的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世界越发相像：石头房子的门楣上“吉通惠”三个字写得周正而秀气，旁边的白墙上有民国十三年直接用毛笔题写上去的诗句，也还依稀可见。九十六年以来的风风雨雨在这座石头小院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时间痕迹，只是下面已经断掉了一块的墙壁上写着的“食堂好”“搞好食堂”的字样还能让人意识到，1958年的轰轰烈烈居然还能涉及到这样的人世角落。它有桃花源的地理位置，但是肯定已经不是桃花源。

在这个从一开始就具有将人生的时间凝固下来，完全不以人世的更替为意、似乎不会将时间赋予人类社会的重大不同带给一代代人的地方，自给自足的旧日风景就在山谷的梯田里。

梯田的规模超过人们一般的想象，用巨大的石块整齐地垒砌起来的梯田层层递进，不仅占据了每一道山谷的核心位置，而且向上绵延的程度也让现代人吃惊不已——山顶下面山谷刚刚开始的位置上就已经有了第一层梯田。

现在的梯田，高处的大多都种了树，稍微低一些的则依旧在耕种，所不同的是种的是根茎类的蔬菜和中草药；这从收获以后山路上少量的遗撒以及重新翻耕过的土地中的蛛丝马迹里都可以判断。意外的是，在这些梯田边，离开下面世外桃源一样的村庄有相当距离的地方，还有一座石头院落，虽然早就不再住人，已经被荆棘灌木杂草占领，但是房子本身还坚固如初。

当年的住户所以选择在这里建屋，大约主要考虑的是距离这些梯田更近，更可以方便地来往于这山谷中人类最重要的营生。他们俯仰生息不知几代人，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只剩下了梯田和石头房子还在静静地山谷里一如既往的存在着。在这样持久的存在之上，人便都是过客，是一代代都已经面目模糊了的曾经与时间并肩过的草木。

如果心有不甘，就抬头看看在所有这些梯田和分布着梯田的条条山谷之上的，那高高耸立着的平顶的桌山。

桌山这个舶来的名字，对应的是太行山区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独特的山形。它们高高的山顶上神仙使用的桌子一般的平展，总是让人浮想联翩，也总是让人跃跃欲试，总想要站上去一探究竟。

生活在桌山下的山村里的一代代人们，一定曾经有过成功的登顶者，但是好像没有什么奇特的发现；登顶之后的生活依然如旧，依然会判断那层层梯田才是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根本。

桌山依旧是生活的背景，依旧是让人得以安然地在晨昏之间延续自己在这里的生活的恒久的心理依靠。它永远沉默，永远不为所动，却因此而已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

人实在是很奇怪的，在城市里，在平原上，在消失了桌山这样的自然神迹、人自己完全主宰了一切的地方，反而会有人时时都在向往这样有桌山为依靠的纯净的小山村里的生活。

它的一尘不染，它的永远沉静，它在多少天多少年内都不会有外人涉足的高远，它在仿佛未被人类打扰过的空气中的呼吸，都已经是现代人再无缘其间的原始而珍贵的地球人居环境。

想象一下，在这里租住一个院子，过上那种人类本应该有、事实上也的确曾经有过的好环境里的生活，该会有什么样、什么样的细节！

等意识到这种在梦的现场对梦进行想象的情形的时候，已经到了太阳迅速落到了桌山的桌沿后面的时刻。

寒冷骤至，必须马上离开。

所幸，梦还可以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