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小说家不是再现现实世界, 而是创造或然世界

广东省作协主席蒋述卓(左)、深圳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陈金海(右)为邓一光颁奖

当代文学第一次写战俘,先有概念再有故事和人物

羊城晚报:请您谈谈长篇小说《人,或所有的士兵》的创作缘起?

邓一光:长篇小说就像草原上性格变化莫测的野马,不知道别的小说家怎么样,我在方法论上没有一定之规,有的因人物缘起,有的因故事缘起,有的因抽象概念缘起。这个题材十年前就想写,最初的念头就是一个概念:“囚禁与限制”,那会儿完全没有故事和人物,就是被这个念头纠缠住了。到深圳后,最先准备完成的是一个当代的迁移故事,还有一个近代的差异文化冲突故事,它们是囚禁和限制的反动,因为某种原因,两个故事都没能开始,然后我就和《人,或所有的士兵》这个故事里的人物遭遇了,接下来事件也出现了,那就是它了。

羊城晚报:评论家贺绍俊认为,这部小说是当代文学第一次写战俘,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您是怎么想到从战俘这个角度切入的?

邓一光:战俘涉及个体与族群的耻辱和荣誉,对人类来说是个尴尬和棘手的题材,作品不是太多。准确地说,我是因为选择了囚禁和限制这个题材,接下来才选择了战俘人物,这样表达起来比较直接,但也并生出一个难题,是否要还原历史?我选择了肯定的答案,同时也就失去了文体变形和大量隐喻手段使用的可能,这不利于文本创作,但我没有回头路,就这么一路走下来了。

羊城晚报:这应当是一个并不容易的写作过程,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邓一光:理论上,最大的困难在历史视野和历史意识的建立,它是故事的关键。好在这个故事酝酿的时间比较长,没有开笔之前,有漫长的时间思考和建模,我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实际写作中,困难出现在人性开掘上。我完全没有这个故事的现场经验,在写作中几度面临绝境,因此停笔数月,到第二年春天,觉得人缓过来了,才继续往下写。

小说家的迷恋不在于知识,而在于对人性的刨根问底

羊城晚报:听说您在查资料时甚至把每一天的天气都查得一清二楚,您似乎是在用做学问的精神来写小说?

邓一光:的确做了一些文献研究工作,以便建立起恰当的历史维度。实际上,我不会用历史学家的方法来写故事。这里有一个历史和文学双重书写价值问题。历史之真,在于它记录了人类社会具体和整体事件,而文学之真在于表现事物的普遍性,从而更靠近或然,比历史触及的真实要更加内在和本质。对小说家而言,只有对文学形成参照并且提供历史意义时,文献才得以复活,所以亚里士多德才会说,诗比历史更真实。

羊城晚报:小说除了视角很新,形式结构也颇特别。庭审记录、证人证词、调查报告……形式和内容是分不开的,您为何会选择这样多视角的形式来呈现小说?

邓一光:这个故事的内容会让一些读者感到陌生化,结构方式也一样,习惯于常规故事的人会感觉有阅读障碍。我想,采取多视角建构一个互为“经历”和“见证”的场景式结构,它对故事的情节博弈和信任度,读者都能看到。另一个谋略是,这是一个理性叙事结构,它会消解人们在面对陌生化故事时下意识的好奇,不得不放弃填食式的阅读,在阅读上更耐心一些,调动个人经验,介入思辨与判断,这样人们可能会接续到故事背后的那些隐喻内容,这个结构策略是叙事伦理决定的。

羊城晚报:这是一部虚构的长篇小说,但很多素材却是从史料中爬梳而来的。您怎么看“虚构”和“非虚构”?

邓一光:我本人目前还没有涉足非虚构写作,但我的阅读书单中有大量非虚构作品,詹姆斯·拉夫洛克、乔治·奥威尔、汉娜·阿伦特、杨显惠,他们的作品把我带到本人几乎无法靠个人能力到达的世界,这是一种愉快的阅读体验。

虚构本能地抵制非虚构故事的还原现实和闭环结构。同样,作为一个经验世界,虚构不是非虚构那样闭合的,而是开放的,小说家对现实世界的迷恋不在知识上,而在对人的精神广度和人性深度无休止的刨根问底上,不是再现现实世界,而是创造或然世界,这与非虚构的书写逻辑大相径庭。

相对于密不透风的长篇,短篇就像风中飞舞的梨花

羊城晚报:近五年除了创作这部长篇,您对深圳的认知和书写有何新收获吗?

邓一光:对现实生活的书写一直在持续。这五年中,大约一年多时间精力花在这部长篇上,中间也写了十几个中短篇,另外还编了两套书、做了一些公益性的事情、阅读了一些前深圳的史料,这些都是我对生活的新知建设吧。写作和生活认知会有不断的变化,作为生活者,我需要在具体的人生经验中找到理想安放之地,这个过程会持续下去。

羊城晚报:完成这部长篇应该是马拉松般并不轻松的路程,接下来准备写短篇小说了?还会继续写深圳吗?

邓一光:疫情期间我写了5个短篇,故事都发生在我的生活地,但未必是行政划分意义上的深圳。相对于密不透风的长篇,短篇就像风雨中飞舞的梨花,零落但让人有亲切感,多数时候我信赖它们。我也是靠着差不多一个月的短篇写作,让自己摆脱了疫情的精神压抑和纠缠。

羊城晚报:什么时候会开始新的长篇写作?

邓一光:这次新的长篇不同,是先有了故事,只是故事里的人物很模糊。我知道他们在那儿,要去和他们“见面”,可疫情期间禁足,也只能发发呆,做点案头工作。明年下半年如果情况好转,能打上疫苗,我打算出门去寻找人物。现在只能告诉你,它是一个岭南故事,别的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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