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卿这样的女人…… | 梅子酒·早茶夜读274
274丨霜叶红似二月花
梅子酒金句
历尽劫波恩义在，方才是成熟的爱
婉卿这样的女人……文/ 梅子酒
继之前读的《虹》之后，这周我们共读的《霜叶红似二月花》又是茅盾的一部未竟之作。我读茅盾的长篇向来很是艰难，难得这部残篇嗑下去了。
迤逦旖旎的古典小说笔法下，“五四”前夕暗流涌动的江南村镇上，几对大家族青年男女别有幽情暗恨生。全篇通读，能够深切感受到茅盾的矛盾。从大的方面看，茅盾在新版后记里对《霜叶红似二月花》的解题，与小说里所显露出的作者的审美情趣，便是一对悖论，大有牵强附会之嫌。当然，彼时彼刻沈老是口是心非还是心是口非，现如今我们无从定论，还是从小的方面看吧，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对女主角张婉卿的塑造。
张婉卿可谓是多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完美妻子——美丽、聪慧、能干、温柔、体贴、贤惠，她的爱深情温暖如母亲，她的媚天真可爱似娇儿，任凭有生理缺陷又深陷大烟瘾的丈夫再无能颓丧，她始终似“花明柳媚的三月艳阳天”般“兴致勃勃，一个希望接连着又一个”，一个人打点周旋着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精明强干又不喧宾夺主。作者对这个人物有一种近乎痴狂的垂怜和欣赏，先是出场：
婉小姐穿一件浅桃灰色闪光提花的纱衫，圆角，袖长仅过肘，身长恰齐腰，配着一条垂到脚背上的玄色印度绸套裙，更显得长身细腰，丰姿绰约。头上梳着左右一对的盘龙髻，大襟纽扣上挂一个茶杯口大小的茉莉花球，不载首饰，单在左腕上戴一只玻璃翠的手镯。
如此细致绰约的白描，真不输《红楼梦》里姑娘们的出场描写了。再看她与丈夫黄和光的日常相处片段：
婉小姐不回答，放下两手，侧身对着和光，两眼却凝定地望着烟灯的一点火光。好像这时才发见，和光吃惊地看着侧卧在那里像折断了似的婉小姐的细腰。可是这腰下的丰臀一摆，和光又听得婉小姐说：“我想，有这么一个孩子在家里，多少也热闹些，也多一件事来消磨时光。不过这是我现在的想法，从前我可不那么想。”
和光惘然点头，婉小姐忽又笑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从前是怎样个想法？”
和光摇了摇头，但又说道：“人是年岁越大越想有个孩子。”
“也许是的。”婉小姐惘然微笑，但忽地眉梢一挑，急改口道，“不是，我才不是那样呢！和光，告诉你罢，从前有好多时候我是把你当作我的孩子的，——和光，你不要笑，当真把你当作一个乖乖的肯听话的孩子。”她兴奋起来了，“我自己想想也好笑，有时候半夜醒来，摸一下身边，嗳，身边有你，虾子似的躺在那里，一想到这是我的丈夫，嗳——心里就有点冷，可是马上念头一转，我就喜孜孜地看着你的纹丝儿不动的睡相。”
和光听得怔住了，有一缕又辛酸又甜蜜的东西在他心里一点一点胀大起来。
这是为众多评论家研究者们津津乐道的一个场景，对张婉卿以母性情怀包容生命陷于颓丧状态的丈夫予以赞美，《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编写）吸取了日本现代中国研究学者竹内实等人的观点，认为：“……《霜叶红似二月花》中描写婉卿对待性无能丈夫的那些场景，流露母性的温柔情怀，是很能揭示人性的美丽的。”但也有观点认为张婉卿的所谓的爱是对传统“三从四德”的就范和屈从，她牺牲和压抑了自己作为女性追求生命活力与快乐的自然欲求，这种“存天理、灭人欲”的禁锢无疑是一种扭曲和错位。
其实，张婉卿与丈夫黄和光日常相处的这个片段，叫人很容易联想到女性主义哲学家、思想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一段阐述：
他体验到沉醉和重新变成孩子的柔情，因为从他到她，不用争夺任何威信：他不会羡慕自然的非人品质；这些在行的聪明人忠心耿耿，照料他，自认为是他的女仆；他折服于她们仁爱的魅力，因为他知道，他虽然顺从，仍然是她们的主人……从母亲受到敬重和奴役之日起，可以毫无恐惧地在妻子身上重新找到她，她也受到敬重和奴役。
波伏娃还说：
“从封建社会至今，已婚女人被无情地牺牲给私有制……丈夫掌握的财产越多，这种奴役就越严格：在有产阶级中，女人的附属总是最具体”。
但是在《霜叶红似二月花》里的黄家，婉卿是当家的，就连小舅子张恂如向黄和光“要个百儿八十”的，黄和光还说“得向我的总账房去要去”。如此看来，张婉卿可谓是又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封建大家庭的掌事媳妇。这样的设定在古往今来并不罕见，不过具有权威感的女性一般都是“老祖宗”级别的婆母形象，譬如《杨家将》（《北宋志传》）里的佘太君，《红楼梦》里的贾母，包括《霜叶红于二月花》里钱良才的养母、张婉卿和张恂如姐弟的姑妈瑞姑太太也是一个“有丈夫气”的掌事婆婆。
而我们的婉小姐，于青春芳华接过了管家钥匙，管起家来却也是个狠角色。小说第四章有一段精彩绝伦的描写，我试图精简一些，无奈沈老笔力实在厉害，真是一句不能多，一句不能少，丝丝入扣，引人入胜。不过篇幅实在有限，我姑且仅仅摘录婉小姐和黄家世仆阿寿之间的动作、神态的起承转合，略见一斑罢：
趁这机会，阿寿挪前一步说道……看见婉小姐微微一颔首……婉小姐半闭了眼睛，似听非听，但心里却在核算阿寿嘴里滚出来的数目字。一下子，阿寿报完，将那字条放在方桌上。婉小姐拿起那字条看了一眼，就说……婉小姐说一句，阿寿就应一声，但听到最后这两句，阿寿的眉毛蓦地一跳，抬起眼来偷看婉小姐的脸色……正在狐疑，却看见婉小姐又说道……婉小姐把脸一沉……阿寿忸怩地分说，他那张方脸涨成了猪肝色……阿寿连声应着，料想再没有吩咐了，正要转身退出，婉小姐却又说道……阿寿脸上摆出了为难的神色……
婉小姐微笑点头。阿寿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阿寿又等了一会，见再没有事吩咐他了……转身便走，刚到了角门，可又听得唤道……他回身站住了，看见婉小姐手里端着茶杯，方桌上那洋灯的圆光落在她脸上，照见她两眼凝定，眉梢微翘，似乎在想什么事。阿寿又感得惶恐了……阿寿不禁心一跳，幸而婉小姐好像不曾留意，只冷冷地说道……阿寿连应了几个“是”，正想解释一两句，婉小姐已经站起身来，一面吩咐施妈打洗澡水，一面就冉冉向后院而去。
如此精明威严，堪比《红楼梦》里贾探春、薛宝钗的婉少奶奶，与在丈夫面前柔情娇憨的婉小姐形成了强烈对比。而这两个场景，就发生在同一章节里，烟榻上的丈夫黄和光也禁不住感叹：“真厉害，精神也真好，心思也真周到，她什么事都要管，不放松一丝一毫。”他会在婉卿面前流泪，倾诉心底无可如何的隐曲，在婉卿“满脸的温柔，满脸的慈祥”的凝视和看护下，希望真的可以变做一个小孩子——因为可以从新做人，一个强壮的男子汉大丈夫，而此时婉卿却给了他“轻怜密爱的横波一嗔”：“你——再这么着，我可要生气了！”读到这里，连我一个女的都为婉卿动容——对于女人而言，温情的照拂、强势的庇护这些都可以脱离爱情习惯性地存在于亲密关系中，但发自内心的羞赧、娇嗔这样的反应，是断然不可能表现在一个自己不爱不敬的男人面前的。
那么婉卿的爱，到底是三从四德，还是人性之光？
确切来说，这部《霜叶红似二月花》前十四章仅仅只是一个开篇，时隔三十年后，1974年茅盾在家养病时曾续写了从第十五章到第十八章及以后各章的大纲梗概（推荐找来读一下，其实也不完全是大纲，老爷子写high了也会不知不觉进行细节描写），又过了二十年，90年代中期，余华、刘毅然等人又将其改编成电视剧，据说在电视剧里，婉卿被设定为暗恋着表兄钱良才（陈红饰演婉卿，但实在找不到片源无从求证），仅从茅盾的原作里，似乎还看不出这一层，倒是钱良才应是欣赏婉卿的。
续篇第十七章大纲里，张婉卿、黄和光和钱良才有一幕三人重阳夜话，行令醉笑的欢融场景，写得颇为动情细致。黄和光与钱良才趁婉卿不在时还有这样一段对话：
和光道：“……老兄，湖海之士，所见者广，一定有了意中人，只是时机未到，尚未亮出来罢了。”
良材道：“这却猜错了。我的确遇见过各式各样的新派女子，然而，皆非我思存。”
和光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也许有你中意，而罗敷有夫，对么？不过，许静英你不屑一顾，足见你的眼界在百尺楼上。你何妨说说，你理想的意中人该是怎样的品貌、才情、志气？”
良材举杯喝了一口，慨然说道：“你听，婀娜之中藏刚健，能使人醉，能使人不敢平视。知古识今，敢作敢为；权谋应变，叱咤群小。如此而已。”
和光一字一字听罢，笑了笑道：“这样高的标格，你还说如此而已。既生良材，必有佳耦，但这样的奇女子，可遇而不可求。”
良材又干了一杯，望着和光道：“和光，请勿多心。天南地北，有女如云，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婉卿。我不续娶则已，如要续娶，必是和婉弟一样的人物！”
和光仰面大笑道：“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下故当不啻如此。”又说：“此黄何敢比肩彼王，但潇洒脱俗，自谓近之。”
钱良才的择偶观一定程度上也给茅盾的矛盾做了个小结：新派女子（新社会）非其全然思存，旧式媳妇（旧社会）自然也入不得法眼，“婀娜之中藏刚健，能使人醉，能使人不敢平视。知古识今，敢作敢为；权谋应变，叱咤群小”的缪斯女神方为所爱。只是缪斯女神共有九位，各有千秋，正如他自己所言“好的上面还有更好的，要是又遇到一个更好的，又打算怎样”，所以姑且造出婉卿这样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完美女主角（理想国）罢。
倒是黄和光仰面大笑后引述魏晋八君子王浑的媳妇调侃夫君之语，再来一句“此黄何敢比肩彼王”的自嘲，言谈间颇是一派光风霁月，飒落倜傥。不论何时何处，胸怀和眼界，始终是硬通货。
如果说婉卿这样的女人所思所行如是种种，能够经得住最挑剔的女性主义者眼光的审视，便是她婀娜之中藏刚健的那分巾帼须眉气使然，毕竟古往今来，矛盾综合体总能吸引不断探寻的拥趸。而她与黄和光的爱情真正揭示人性美丽之处，也并不在于什么流露母性的温柔情怀，而是人与人之间一份基于平等的尊重、珍视和理解，历尽劫波恩义在，方才是成熟的爱，这道理奥斯卡·王尔德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讲得很透彻了：
我喜欢有未来的男人和有过去的女人。
由人及事，由事及理，皆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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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4.29~2019.5.05
「霜叶红似二月花」
本期编辑：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