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纸马匠
纸马匠是我桐梓山(地)的外公,一个身材矮小且不苟言笑的老人。在最初的认知里,我对纸马匠只是充满新鲜和好奇,一把剪刀、一盆米糊、几根蔑条,再就是花花绿绿的草纸,画、折、叠、裁、糊,每一道工序都是安静而好玩的,这个过程不像铁匠打铁那样要耗费全身的气力,不像补锅匠那样要走村窜巷地吆喝。我会静静地在一边看着外公和大舅相互配合着完成一件件作品,见得最多的是他们扎的龙头,那是过年时村里舞龙耍灯最权威的代表。
后来,我认识了另一个纸马匠,易甘冲(地)的易纸马。村里的织匠死了,易纸马过来扎灵屋子。我第一次见他,发现他的身材高大得很失比例,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他爱笑,但是仔细观察他笑的表情,也让人感觉冷嗖嗖的。他扎的灵屋子富丽堂皇,院门宽敞、窗棂精致、飞檐奇巧、翘角险峻,深得大家的认可。但是那一天,他居然灵魂出窍地忘记了“钟灵毓秀”的“毓”字怎么写,这是应该贴在灵屋子“大门”上的门联,我很小心谨慎地告诉了他,他当时对我的学识啧啧不已。
就因此我们有了交集,莫逆之交的感觉。他来村里扎屋时会给我讲很多,他说生前和死后是个体的两种状态,这就是“事死如事生”的道理。还有纸马匠的根底,他说纸马匠是替死人做活赚死人钱的,这个行业不像其他行业那样,有诸多禁忌,纸马匠是“五花八门”中的第七门“调”门,“五花”是哪“五花”,“八门”是哪“八门”,都是些什么职业,他都详细地告知了我。他告诉我扎灵屋子最关键之处就是最后一步“开门”,“门”要是“开”不好,死者的阴魂就回不了,没有归宿,还会是孤魂野鬼。他还告诉我扎童男童男、牛头马面最重要的是“开眼”,这是很有讲究的,具体有哪些讲究他就没有细说了,说这些的时候,他俨然把我当成了他的徒弟,但我根本就不想学这门手艺。
自从易纸马为我打开了另一个神秘的世界,我便开始重新认识我的外公了。外公患有几十年的支气管炎,每走一步都是在咳的,而且咳的声音特别大。外公对阴阳之道讳莫如深,从来没有让我知晓领略的意思。很多次见过他扎花灯、扎龙头,都是在年前年后,而亲眼见他给死人扎灵屋子只有一回,整个过程他都一言不发,动作和手法和易纸马截然不同,他慢慢悠悠、不骄不躁,会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做活。
在外公矮小的躯体之下,到底藏着多少神秘的力量和能量,我无法估算测量。那一年,幼小的我每个晚上都会嚎啕大哭,看医吃药都没有效用,所有人都无计可施,有人说是我的魂走了。外公带我去瓦窑塘(地)找到了一个老脚马(脚马是梅山教中神的替身),去脚马家吃了一顿饭,喝了杯茶,事后便不哭不闹、四体康泰了。外公和脚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脚马是如何为我破解灾邪的,都不得而知。我的潜意识里会感觉那份力量和能量的存在,我想在最关键的时候肯定会想起外公的。
再也未见易纸马。纸马的活计越来越少了,田里土里的活计也越来越干不动了,不断的咳嗽声一直都想打倒外公。
外公又向我提起了他的另一层身份,1959年入党的老党员,估计这才是他最看重的政治生命。不知这是第几次对我说起这个了,但他还是对自己涉足的江湖避而不谈,我想他才是那个精通黑白两道的真正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