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1：平淡的悲欢离合-寂然的匆匆落幕

旧时光1：

孩子，有孩子特有的残忍。

一般来讲，孩子对大人都是有些畏惧的。假如他们对某个大人没有了畏惧，那么那个大人在大人群里面一般混的都不怎么样。

在我小时候，镇上有两个大人就是这种被孩子欺负嘲弄的对象。

一个姓衣，眼睛有点斜视，走路习惯靠着墙根走，总是很局促胆小的样子，我们都喊他“偏见”。孩子取不出这么“巧妙”的绰号，必定是某个孩子从某个大人的评论里偷来的。

另一个姓柳，衣服脏的，就好像可以不用穿在身上就能立在那里，盔甲一样。他本人满不在乎，每次孩子们结伴下学回家，他都要远远的吼几嗓子“好好读书”一类的教训，孩子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大帅。

小时候孩子们一起这么喊，我就是其中一个。那时候只要被父母听到，回去就得挨训，要我下次记得叫声叔。

知道他们的故事，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儿了。

衣叔曾经在供销社工作。

供销社，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到现在这个机构都还存在。不过在乡镇县城什么的已经很少见到这个机构了，印象里我只在省会所在地见到过一个建的特别壮观的办公大楼外墙上贴着“供销社”三个大字。机构在，饭碗就在，衣叔作为原来供销社的员工，现在还在领着固定的工资。供销社这个机构曾经是一路设置到区县一级的，在乡镇上也有，是类似于派驻机构的非独立部门，衣叔就是派驻在乡镇一级上供销社的售货员。

衣叔平常主要卖一些轻工业品或者日用百货一类的东西。后来乡镇上的供销社倒掉时，据说也就是把东西分了分，这个派出机构也就从此没了。

在供销社是主要的日用品来源那阵子，供销社上班的衣叔是非常吃香的，虽然有“偏见”的毛病，但上门说亲的那绝对是踏破门槛，衣叔的父母还有家里的姐和妹都是可了劲儿的帮着衣叔挑。

衣叔在镇上供销社卖货，乡镇下面的大队里，那些归集体所有的小卖部，需要隔一段时间到镇上供销社进货。据说当时大队小卖部的人到镇上进货，隔三差五就有请托捎话介绍村上的姑娘给衣叔的。

可惜衣叔命苦。

九十年代开始，政府组织建集市，工商和税务负责管理。集市发展很快，没几年，供销社就不那么吃香了。姑娘也是挑着挑着，就没人再给衣叔说亲了。衣叔就这么给耽误下了，直到现在也还是一个人过。

后来供销社不行了，衣叔也试过自己创业，但是供销社的好时光实在不只是会消磨了奋斗意志，倨傲久了，到了集市上跟别人一起摆地摊，拼车赶各个乡镇的集市，再拼车昼夜兼程去外地进货，或许是因为拉不下来脸，受不得苦，很快就经营不下去了。

衣叔后来索性回到村上种地，姐姐妹妹最开始还算帮衬，后来也跟着众人一起觉得衣叔是个无用的人。有次回家，赶上衣叔姐姐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在院里摆酒庆贺，很多亲戚朋友和同村的乡亲去捧场喝酒。衣叔也罕见的穿了身虽然样式古旧但干净整齐的衣服，像其他家里人一样，跟着帮忙招呼客人。出乎我们意料的，刚刚还在招呼我们坐下的衣叔，被“光荣地”考上了大学的外甥，带着一副嫌弃的模样，嘟囔着、推搡着，赶出了满是客人的院子。院子里的客人不止我一个看到了这场面，只是都无例外的假装没看到。或许残忍的也不光只有孩子。尊严没了，人慢慢的就没了。

柳叔的情况跟衣叔有些不同，柳叔是在综合厂工作的。

柳叔的综合厂是乡镇级的，散了就散了，直接回家，饭碗没了，工资就没了，成了地道的农民。综合厂比较复杂，里头有拖拉机站、铁匠炉、榨油的、还有专业队什么的。那时候买个锄头、镰刀、菜刀什么的都要在铁匠炉，榨个油准备过年也得跑综合厂。综合厂是1996左右倒的，机器和场地什么的都卖给了个人，只不过在那之前，它就已经破落有一阵子了。

柳叔在综合厂里负责铁匠炉，从前的地位也不错，柳叔没有那么多亲戚帮忙挑选姑娘，所以是结了婚的。柳婶是综合厂负责人的闺女。在综合厂倒了之后，柳叔买走了铁匠炉的那些设备，自己开了个铁匠炉。柳叔的二舅哥（柳婶的二哥）买了综合厂里头为数不多还赚钱的榨油机器。

最初市场不那么发达时，集市上的锄头、菜刀什么的，没有铁匠炉打出来的厚重结实，柳叔的生意不错。集市慢慢做大，街上慢慢开起了五金商店，一家两家越来越多，柳叔的铁匠炉也就维持不下去了。反而是柳叔二舅哥的榨油生意做起来了，从前人们都是过年的时候带上豆子或者葵花籽去榨油，过年了吃点自家材料榨的油，走亲戚送礼，自家榨的油也是高级土特产。前几年曝光地沟油的事儿，柳婶二哥的生意更红火了。仓禀实知礼节的事情，是个美好的向往吧。有钱了的柳婶二哥一家，跟柳叔家逐渐就不再来往了。

柳叔不像衣叔，柳叔没有工资。铁匠炉的活儿很伤身体，柳叔身体不太好。因为这，他没办法做一个合格的劳力，加上没工资，单单从对他人的效用上说，实在泛善可陈。柳叔的孩子逐渐长大，也都很早辍学务农，年纪渐长，对他也逐渐不客气起来。柳婶还能照看孙子孙女，或许也是为了跟孩子们在一条战线吧，好像每个人对柳叔的态度都不太好。

去年过年，衣叔腿断了，拄拐杖。他自己说是因为喝酒，听其他人说，是喝了酒忍不住跟外甥吵架，被姐夫给打的。毕竟，他是个智商和情商都正常的人，偶尔爆发，也能理解。

柳叔在众人包括老婆孩子的呵斥中，好像愈发的不太正常了。比从前更脏了，还是回到小学门口去嚷嚷，不过，现在孩子们都是家长接回去的，已经很少有喊他大帅的机会了。

有关村庄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那种田园诗，我想可能是有的，只是我不曾见过罢了。

时代的潮流奔涌向前，人们就像是裹挟而下的沙粒，有些站在了潮头，有些被甩到滩边，有些站到过潮头而后被甩到滩边。后来人不在意，也没时间在意这些曾经沙粒的悲欢离合，还有他们悄无声息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