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脆弱
在距今6000多万年前的白垩纪,一颗直径10公里大小的陨石坠落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上,砸出了一个直径大约180公里,深900米的陨石坑——“奇科苏卢布”陨石坑。这次撞击被称为KT撞击,它造成了超过75%的地球物种的灭绝,而这些物种中,最为人所知的就是恐龙。
众所周知,恐龙曾经是地球上绝对的霸主,这不仅仅因为它们体型庞大、种类繁多,也因为恐龙几乎占据了进化树上所有位置的制高点,换句话说,它们掌握着地球动物生态的主动权。如果KT撞击从未发生过,很难说地球的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虽然大多数科学家认为,恐龙在KT撞击之前,已经渡过了它们的黄金时期。但是,即便是恐龙物种的数量增长放缓,也不代表其他的物种有取而代之的机会。KT撞击时,恐龙对其他生物来说,仍然是碾压一样的存在。
可是,白垩纪-古近纪灭绝事件彻底终结了恐龙王朝(严格来说灭绝的是非鸟类恐龙)这就像是推翻了一个王朝的统治,形成了权力真空,于是在灾难中幸存下来的生物,填补了这一空白。我们今天很清楚,这种乘虚而入的生物就是哺乳类动物。
哺乳类动物之所以能够幸存,这与它们的体型较小有很大关系。在恐龙称王称霸的时代,哺乳类动物依靠的较小的体型、灵活的身手和较少的食物消耗,得以生存在恐龙淫威的夹缝中。逻辑上来说,这一时期没有那种生物能够进化出庞大的体型,因为恐龙已经占据了那些庞大体型的生态位,就算其他物种出现了较大的体型,也不过是食肉恐龙的更加明显的猎物。但是正所谓“福兮祸兮”,被迫保持较小体型,最终倒成了生存的优势。在KT撞击的“天地大冲撞”面前,不可一世的恐龙成了海啸、火山、寒冷、干旱的牺牲品——它们太大了,根本无法适应巨大的生态变化。而卑微的哺乳动物,却能够借助较小的体型和庞大的基数顽强的生存下来,并最终成了地球的主人。
也就是说,哺乳动物的逆袭恰在于其卑微。
可是哺乳动物一旦崛起,它们也开始膨胀。膨胀似乎是所有生物的必然,一旦占有优势就不可一世。就像犀牛那么大的豚鼠、熊那么大的浣熊。就人们现在知道,还有上犬、美洲拟狮、莫尼西鼠、南美短面熊、爱尔兰大角鹿、步氏巨猿、猛犸象、史前巨犀等等,这些动物没有一个不是庞然大物。连鸟类也大的不像话,北美洲曾经有一种凶猛的食肉鸟类,泰坦巨鸟。它可能是地球上存在过的最大的鸟,能长到2.5米。但是所有这些庞大的动物都有一个命运,那就是灭绝。
实际上就今天的地球来说,岌岌可危的,也都是那些体型庞大的动物,大象、犀牛以及今天地球上最大的动物蓝鲸。地球上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有一个物种开始有意识的保护那些濒临灭绝的动物。不客气的说,若不是这种有意识的保护,这些庞大的动物早就灭绝了。可就体型来说,这是一种绝佳的讽刺,就好比如果我们得知老鼠决定保护人类,以免人类灭绝,难道不觉得好笑吗?
可这却是地球上一再发生的事,物种一旦占据生态位,就开始不受限制的膨胀,然后膨胀至濒临灭绝,最终被它们不放在眼里的矮小卑微的动物所取代,难道不讽刺吗?
我们人类会对死亡的猫狗感到残忍,可是,估计很少有人会对被我们无意中踩死的蚂蚁动了恻隐之心。对我们人类来说,相比于其他动物,昆虫更加是卑微的。但毫不客气的说,我们人类对昆虫束手无策,我们永远不可能灭绝它们。但体型大一些的动物,人类就小心翼翼了,生怕我们一不小心让这些动物消失了,最终影响整个地球生态,给我们自己造成麻烦。
就我们今天所知,像是猛犸象,美洲的雕齿兽,南美的洞熊,地懒,恐鸟等等,这些动物大多消失在一万年以前,它们的消失与人类的迁徙有莫大的关系。
1492年以后,欧洲人大量踏上美洲,美洲的原住民印第安人几乎因此灭绝。究其原因,印第安人还处在原始部落时代,即便是秘鲁的印加帝国和墨西哥的阿兹特克帝国,也都还在奴隶社会。那么这些地方的人类为什么其文明的发展如此滞后呢?想想看,如果当哥伦布踏上新大陆,发现了一个高度发达的人类社会,至少是不输于当时欧洲的人类社会——就像中国和日本——那么印第安人也很难像后来一样灭绝。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是由于美洲没有合适驯化的大型动物导致的。
轮子的出现是人类文明史上重要的一环,人们认为轮子的重要性与驮兽关系重大——因为有了可以拉车的动物,所以车子才重要——畜力的使用提高了人类的生产力,进而推动了人类文明向更高阶段的发展。但是美洲没有这样的动物,美洲的人类也就没有发明出轮子来,因为对他们来说轮子的用处不大(美洲的轮子更像是小孩儿的玩具)。历史长河,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那么,美洲大陆上的大型动物都哪儿去了呢?科学家倾向于认为是被人类给捕杀殆尽了。
事实上人类灭绝的动物不在少数,其中最著名的恐怕是渡渡鸟。渡渡鸟也叫愚鸠,今天仍然是毛里求斯的国鸟。这些不会飞的鸟类在地球上存在了1500年,直到大航海时代开始,葡萄牙人和荷兰人建立起通往东方的贸易航线,殖民者开始在毛里求斯定居。最后一只渡渡鸟可能被猎杀于1681年,从这种鸟类被人类发现以后,200年,只用了200年,这种鸟就灭绝了。
可是昆虫呢?人类捕杀殆尽了哪一种昆虫呢?人类对最卑微的物种束手无策,就像蚊子。估计再没有哪一种昆虫像蚊子一样被人类深恶痛绝了,人类为此发明了不计其数的灭蚊、驱蚊的工具,可是蚊子因此灭绝了吗?
不管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高高在上的庞然大物更加容易跌落神坛,因为庞然大物必然会被自身所拖累,而顽强的卑微却更加能够适应任何变化。越是高贵、越是庞大、越是高高在上、越是精致也就越是脆弱——贵族无法变得更加高贵,但却很容易掉下来。就像人类文明高度发展,可以说已经到了一个相当脆弱的时代。
对现代人来说,如果某一天全球小麦歉收——不管是因为气候、宇宙射线、未知的病虫害——那么大面积的人类死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在现代人的食谱中,小麦的分量是决定性的,根本没有替代物。可是相比之下,原始部落的口粮有一百多种来源,即便是今天还处在部落生活的落后人类,他们也很难因为那种植物没有结果而挨饿。现代的文明人,已经有能力走出外层空间,能够下到马里亚纳海沟,可是强大的同时,也预示着更加脆弱的事实。
今天的人类城市也是一个非常脆弱的存在,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城市,仅仅是没有了垃圾清理,或者停电停水,或者互联网故障,再或者物流系统瘫痪,那会是什么样的灾难。这样的灾难中,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一个城市的人类秩序就会陷入崩塌。
而这些脆弱却是人类的发展,人类身处的神坛所导致的。
同样的,今天人类社会的发展极其不均衡,西欧的发达和非洲的落后同时存在,可那也同样意味着,前者更加脆弱。可叹的是,我们今天的互联网上,那么多人提起非洲来的鄙视态度,完全看不到我们自身的脆弱。更有网民似乎自认为非洲的救世主而沾沾自喜。
上世纪八十年代,埃塞俄比亚爆发有史以来最大的人道灾难。英国摇滚歌手鲍勃吉尔道夫聚集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牌的一百多位摇滚明星和乐队,举行了一场二十亿人观看的义演,这场演出被称为“地球上最大伟大的一场演出”。自此以后鲍勃吉尔道夫就始终致力于非洲事务。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8字路口对鲍勃吉尔道夫做过一个采访。采访中8字路口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谁能为非洲带去光明?鲍勃吉尔道夫回答说:我不认为我们能带给非洲什么,而是那里,自身有着一股新的力量在蓬勃发展。
在我看来,这种态度,才是可取的。
刘慈欣的《三体》有这样一个情节。强大的三体人把地球人称为虫子,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刻,汪淼问了大家一个问题:“是地球人与三体人的技术水平差距大呢,还是蝗虫与咱们人的技术水平差距大?”
把人类看做虫子的三体人忘记了一个事实:卑微虫子从来就没有被真正战胜过。
那么高高在上者又有什么理由沾沾自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