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记忆】老 潘
老 潘
作者 I 小白
小白,男,宁海人。宁波作协会员,资深写手······
老潘,曾经是我家的常客兼贵客。
老潘之所以能成为我家的常客兼贵客,主要归功于彼时我家的经济支柱——奶牛。坦率地说,是为了保证奶牛正常产奶的需要,他便顺理成章,理直气壮地成为了我家的常客兼贵客。
说是常客,因为每年他至少会来我家一两趟,雷打不动。说是贵客,因为他在我家历来享受VIP待遇:母亲总会把家里那只长得最威猛强壮的大公鸡杀了款待——这是乡村人家待客的最高礼遇。以致于每当某日放学回家,打老远便放哨般闻到家里炒肉片或是红焖鸡所散发出的诱人香味时,我便知道老潘来了,八九不离十。
彼时,家里养了头高大威猛、披了一身黑白相间衣裳的奶牛。要知道,那可是我家最值钱的宝贝疙瘩——我们一家四姐弟学费兼家里零星杂费主要依靠它。奶牛哺乳期产奶的最高峰是刚产牛仔的那段时间,之后产量与质量便逐渐下降,终归于无。一旦奶牛断奶,对于并无其它经济来源的我家来说,就意味着马上陷入经济窘困。于是,一家老小开始期待着、盼望着下一个产奶高峰期的来临。当奶牛终于进入发情期,并呈现出愈来愈明显的发情征兆时,父亲就要出一趟远门。天蒙蒙亮,鸡笼里的公鸡开始打鸣,父亲急忙起床,草草擦了把脸,匆匆赶到车站去拦开往县城的第一班公共汽车。县城在哪里?究竟是什么光景?对于幼时的我来说,一片混沌,似乎就是个遥远而繁华之所。
据父亲说,老潘的家就在电影场(院)的后头。在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彼时,有电影场(院)的地方便是人头攒动的繁华地。看来,老潘的家乃是闹市区所在,大隐隐于市。当父亲搭上第一班公共汽车抵县城,再穿街走巷到电影场时,老潘家的门还没开。没吃早饭、平时也难得上城的他鼓足勇气奢侈一把,干脆在街头的早餐摊猛吃一顿——麦糕夹油条就豆浆。每当他向我绘声绘色,煞有其事地描述麦糕夹油条就豆浆的场景,感觉胖胖的麦糕、金黄的油条、散发着热气漂着碎绿葱花的豆浆就在眼前不停地晃悠,不争气的口水止不住还是溢出了嘴角,忙不迭用早已黑而发亮的袖口去擦拭。等父亲拍拍被麦糕夹油条就豆浆伺候得鼓鼓的肚子,露出心满意足的幸福笑容时,老潘家的门也就开了。三言两语,与老潘约定了时间,父亲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老潘长了张平凡的脸,总之人该有的零部件他都有,但说不出哪个零部件特别挑眼。若说真有,那就是他的眼泡皮(眼袋)总是肿肿的,眼睛总是红红,两眼迷离,总让人感觉他似乎从来没有睡饱觉过。他有一辆老式轻骑摩托车,那车也有股怪脾气,发动时必须要借助人力。先找个下坡路段,他骑在车上不停地用脚打电门发动,再找个人在车后头不停地推,加上又是下坡路,充分利用了物理学上讲的势能转化为动能的科学原理。在这一科学原理的有力支撑下,车轱辘越转越快,孱弱害羞的发动机最终也不好意思地发出了咆哮声,车屁股后头的排气管剧烈颤动,冒出一股股黑烟。在阵阵黑烟、发动机咆哮声的陪伴下,他还有他的爱车终于不负众望、绝尘而去。
其实,老潘是个非常敬业的人。一到我家,把车支好,顾不得喝口茶歇口气,马上去我家那牛气冲天的牛栏间,先用他强劲有力的双手掰开牛嘴瞧瞧,然后找根绳子把牛尾巴系好,把手擦上肥皂洗干净,再把袖管捋到肩胛处,套上一条长长的透明手套,缓缓地伸进牛屁股里,仔细地探测。
经如此这般折腾后,如果他确定奶牛确实处于排卵期,便进入下一道程序:人工授精。此时,他先把试管之类器皿逐一进行必要的消毒,之后小心翼翼地打开裹着蓝色外衣的保温瓶,且见里头雾气腾腾(现在才知道是液氮),看不清到底藏了什么,颇有几分神秘色彩。慢慢地,终于从里头掏出小小丸状物,也散发着白色雾气,缓缓地放入试管中,然后把试管放进早用温度计调试好的温水中解冻。解冻完毕,拿出一根长长的细细的一头安了只橡皮球的试管,先把橡皮球挤瘪,再将长试管的细头伸进解冻液里,橡皮球一放,解冻液就进了长试管。这时,他必须双手齐上阵,一只手伸进牛屁股先掏尽里头牛粪,另一只手异常小心地拿着细长试管,缓缓地伸进牛屁股,抵达正确位置后,慢慢地挤压橡皮球,通过空气压力把试管内的解冻液放进去。
奶牛似乎很痛苦,但它的头已被我父亲牢牢地牵着,尾巴、脚都被绳子捆着,除了发出凄厉的哞哞声,终究只能听凭老潘摆布了。之后,老潘仍旧要把试管器皿仔细地洗净、消毒,待作案工具收拾妥当,他神圣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饭桌上的老潘非常地随和,总是乐呵呵地笑着。因为有肿肿的眼泡皮作铺垫,他不笑还好,倘不经意间莞尔一笑,眼睛立马就眯成了一条缝,再也找不到眼珠子了。他到我家就像是自家,完全没有一点专家架子。
在农村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客人吃饭,小孩是不能随便上桌。但他不然,总是热情地招呼我们这些小孩——来来来,坐上来吃饭,都是自家人,别讲那么多的规矩!看见我双目有神,老是紧盯着盆子里那条肥硕的鸡腿不放,便一把撕了下来,把原长在鸡身上的鸡腿放在了我的小饭碗里,嚷道:烂污(因小时不讲卫生,故得此绰号),吃!偶转着眼珠子,先瞄一下父母亲,看他们也没表示明显的反对,似是小喽罗得令,立马伸出那双黑乎乎的大概刚才可能还在玩泥巴的鸡爪子,攥着鸡腿子,张嘴晃脑就是一阵暴风骤雨般地厮杀。
可怜的鸡腿,一转眼就成了根鸡骨头。偶把鸡骨头顺手扔给一直在脚下磨蹭的狗儿——有偶鸡腿吃,也该让我的小兄弟啃啃鸡骨头!顺便呢,我还吮了又吮油腻腻的手指头,一脸的幸福与阳光,颇有些意犹未尽。那番场景已过去二十多年了。老实说,与老潘同桌吃饭,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因为有鲜香无比的鸡腿可以啃。
后来,由于牛奶市场不景气,我家的奶牛也卖掉了。自从卖掉了奶牛,老潘也就很少上门了,于是就由常客变成了稀客。前几年了吧,某次他忽然来我单位批香烟,顺道到我办公室小叙一番。二十多年了,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似是驻春有术,居然容颜依旧:眼泡皮依旧是肿肿的,眼睛依旧是红红的,一笑起来依旧找不到眼珠子了。或许,面对他那张脸,时光之手似乎觉得有些无从下手,也就懒得去动了。
现在,电影场(院)后边的房子都已拆迁了。我想呢,老潘也应该住上宽敞明亮的新房子了吧。
编辑 | 西湖雨
审核 I 浩海紫烟
出品 | 文化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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