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珂说事】城西记忆

我三虚岁时,母亲就把我领进城西小学她带的那个幼儿班,走了近水楼台的后门。

母亲乃人生第一位老师,这话对于我来说,尤为贴切。当时亦母亦师的母亲为了明晰彼此双重角色意识,且能在校与家频繁的身份转换间做到无缝对接,强调我在教室里必须称她为胡老师。而她,也必须叫我黄小丹小朋友。这很奏效,同样的人物,改变了称呼,确实会营造出另一种气氛。然而我毕竟太小,有时难免造成人物界线模糊,混淆了特定场景下的角色。

黄小丹小朋友,有什么事啊?

那天课堂上母亲正绘声绘色给小朋友们讲故事,见坐在前排的我突然举手要求发言,就皱皱眉头,只好暂停她的讲述。经同意后,我规范地起立,正准备开口,却欲言又止。此时此刻我意识到我的话似乎不宜在此情此景公诸于众,于是蹑手蹑脚跑到母亲跟前,凑到她耳根,用轻声细语的私聊方式作了简单的陈述。

我的行为举止引起了小朋友们的好奇和猜疑,教室里一阵唏嘘。

小朋友们,刚才黄小丹小朋友跟我说,妈妈,我要吃饼饼。你们说,上课的时候能不能吃零食啊?

不能吃。

训练有素的小朋友们夸张地拉起长音,齐声回答。然后冲我挤眉弄眼,嘻笑不止。

我顿时脸红耳赤,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当时我好尴尬哦。我后悔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跟错误的人物,提了错误的愿望。其实我有点恼羞成怒,迁怒母亲不该当众出我洋相,把我作为现成的反面教材来严肃课堂纪律。

不知是什么心情使然,回家后母亲洗完脚,照例叫我帮她拿拖鞋时,我竟煞有介事地说,胡老师说过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一时间母亲被我的蒙太奇弄得哭笑不得。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城西小学很大,名谓小学,不仅有幼儿班,且有初中班。初三有个住校男生,叫张仁才。张仁才酷爱器乐,课余时间,他寝室传来悠扬的琴笛声会招我过去与他作伴。可以说我们是同一学校里同时在读的年龄相差最大的两个学生。我以为,既然同校为生,那就得互称同学。

张仁才同学,我可以进来玩一下吗?

哦哦,是黄小丹同学啊,请进请进。

我们互称同学的趣事,一度成为笑谈。

直至后来张仁才考进剧团成为职业乐手,我随父亲在团里与他相遇时,我们仍然固执延续着这亲切的称呼。当年父亲在剧团任作曲,故我们三口之家有剧团和城西小学两个住处。无论城西小学还是剧团,我根据从旁人乐此不疲的那种以玩笑的态度看待我们关系的现象判断,可能正是我一本正经的严肃性起到了娱乐性的现场效果。我当时是认真的不带表演痕迹的本色演员,而张仁才则是密切配合我的认真的性格演员,他的认真是因我的认真而认真的。

跟多数小孩一样,我害怕打针,对穿白大褂的人心存恐惧。那天,教室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将依次给我们打预防针。我没容多想,决定跑路,跟他们玩一次失踪。

趁喧哗与骚动之际,我不动声色地溜出了教室,直冲校门,一路向东,奔白石头方向剧团那个家而去。我想只要一口气能顺利逃到大胖子裁缝店这个位置,他们还没追上我的话,可谓大功告成了。大胖子裁缝跟我很熟,每逢跟父母路过时,我都会礼貌地与他招呼。我计划佯作过路的样子,进店和他聊会儿天。等眼看着追我的人追过头了,我再悄然尾随他们。一旦到了公社医院这路段,那我就如鱼入海,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

谁想,刚过了杏树脚,我便束手就擒了。逮我的是幼儿班里个子最高的高益平和天资机灵的钱天灵这两个小朋友。这两个大哥哥同学平时受胡老师嘱托,协助她看管我的。原来就是他们俩首先发现我失踪了,并第一时间报告了胡老师,然后奉命火速将我捉拿归案。无奈,最终我还是没能逃脱这枚深入肌肤的一针之痛。

母亲的同事都很疼爱我,他们当中不少后来都成了名人,如胡全林、储吉旺、陈华姣,现在碰到,他们仍不免会说起孩提时代的我。如遇吉旺叔,他必然要向旁人讲述母亲当年是怎么用嘴为我吸鼻涕的,然后冲我感叹说,怕弄痛你小鼻子,看看,你妈对你多少宝贝呵。

陈承丰老师是典型的瘦高个子,我就以貌取人地叫他长脚叔。长脚叔童心不泯,对孩子有种天然的亲和力,他常逗我玩,几乎把我当玩具看,也可以说是我当年主要玩伴。

长脚叔曾送我一双他家传的小银筷,我正式学用筷子大概是那时开始的。记得有一次晚饭后,我跟母亲说要大解,她说你先去厕所,等碗筷洗了就去帮我擦屁股。不想母亲竟忘了这事。当我在那个偌大而灰暗的厕所里哭喊得精疲力竭时,亏得长脚叔恰上厕所,把我救了。至今,母亲每每说起此事,仍有一丝浅浅愧疚浮现脸庞。

我对长脚叔感恩戴德,但不久的一个晚上,我却着实伤害了他。那时,除了休息日,教师都要夜办公。父亲常年在外演出,家里没人看管我,这就意味着母亲去夜办公前要先打理我睡下。我胆小,最怕夜里独自一人在家的这段时光。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寝室楼窗下的操场上至少有一个排的猫在举行狂欢派对,猫们此起彼伏似泣如诉的叫声如婴儿啼哭,吓得我在被窝不能自已。我决定去母亲办公室。起床后,我觉得冷,就顺手披了个毯子,光脚向楼梯走去。

话说长脚叔叔渐觉内急,去上厕所。从办公室到厕所必须得穿过一个长廊,长廊的尽头是楼梯口,楼梯口自下而上看去正好对准我家寝室的门。我刚出门隐约听到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以为母亲回来了,不由带着哭腔含糊其辞地喊了声妈妈。我的动静势必引起了长脚叔的注意,他抬一望,啊唷姆呵,撒开长腿飞也似地逃回办公室。

现在想想这一幕确实恐怖,逆光中,一团恍惚的人影,伴以呜呜哽咽,这视听效果,怎么不让人吓个半死?与此同时,长脚叔的举动同样也吓着了我。我一阵呻吟,折回屋里,一头扎进了被窝。

听说长脚叔跑回到办公室时,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同事纷纷问其原因,他却缄口不言。可能长脚叔有些迷信鬼怪,说夜里是见了不该见的什么之后,不许跟人说的。同事们展开了七嘴八舌的猜测,把气氛弄得神秘而紧张。

当夜,待母亲回到寝室,发现我脚底沾有一层厚厚灰尘后,才恍然大悟。为及早消除大家,尤其是长脚叔的疑惑,母亲当即把他和住校的同事都叫来,亲眼见证我这双肮脏的脚。大家见状,哄堂大笑。谜底算是揭晓了,同时也解了长脚叔的心结。我很后悔,我吓谁都不该吓长脚叔。但愿长脚叔当夜能安然入睡,一夜好梦。

翌年八月二日,妹妹黄敏出世。我们成了四口之家。为了便于母亲做产,暂时把家安在市门头,之后有了市门头一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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