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 6】大米巷与小米巷 ( 下 )
巷子不卖米了,城外也不种田了,世事纷繁不免令人徐徐回望,要是遍寻不着经年旧故的余温,施叔的猪头肉无疑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一个人的缑城》
大米巷 小米巷
文 / 摄 顾方强
在个人不许开店、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月里,这两条巷子上,还拖有两条割不了也舍不得割的尾巴。
一条尾巴,是李家婆婆做驱蚊子的蚊虫香店。蚊子不管你是姓资还是姓社统统都咬,蚊虫香容易受潮且季节性强,无法事先大量生产囤货,做蚊虫香的这条尾巴自然也就割不掉了。被熏得漆墨暗的蚊虫香店开在小米巷与体育巷交汇处厕所的隔壁。夏至,脑门上常年贴着狗皮膏药,活像个地主婆似的李家婆婆二姐妹,嘴里叼着烟,便开始慢条斯里地边做边卖蚊虫香了。她们先是把少量农药六六粉,掺入到锯末粉里喷湿拌匀,烘干后灌进大人手指粗细类似宣纸纸质的纸管里。对了,当时的农药六六粉除了杀田里害虫,还直接参与到了杀床上的蚤、头上的虱等等日常生活中来了,用来驱蚊最自然不过。灌装后把纸管的两头封好,盘成弹簧状的样子就算做好了。蚊虫香很容易受潮,天气好的时候,家家都会把受潮虫蛀的蚊虫香,拿出来放在檐阶头上的柴垛等地方曝晒,还经常能看到被差来买蚊虫香的小孩,把蚊虫香套在手臂里神气活现回家的样子,是为小城夏季一景。有次在双臂套满蚊虫香后,加套一盘在头颈上回家的时候,被棋逢对手的金刚钻同学碰到,轻而易举地就给逼到了墙角,要高叫他三声太公才肯放过,经过一阵急促地讨价还价,还连带你今天一定要这样我以后一定会那样的发誓警告,总算把这厮的辈分给还价下来,叫了三声阿叔后才被放行。
另一条尾巴,是在小米巷车站售票处斜对面,施叔的酱香猪头肉摊。猪头在祭祀先祖与神明的阴阳交合之时,一直都被人们委以重任,气定神闲地稳居中堂主供之位,角色担当得也是气度不凡。不知为何这猪头在人间,却始终不得宴席之位不说,即使私下被人喜欢得心念记挂,也如偷腥一般无人愿意张扬。不过这猪头到了施叔手中,曾被款待得丰腴动人惊艳于人间烟火之中,给小城里的人们带来过惊鸿一瞥。
大头大面的施叔极具喜态,看上去非常和善好凑队。猪头不常有人们的挂念常在,隔三差五的,施叔会在人们落班的时候,在家门口支起油光发亮的案桌,从家里大铁锅里,用扎钩拎出在小城里公认味道一等的酱香猪头,热气腾腾地往案桌上的大砧板上面重重一扔,顷刻间,案头汤气弥漫,酱色饱满诱人的猪头还在颤巍巍之时,香味已腾空而起,在巷子里四处弥散开来,过路人不由自主地会放下脚步。
人们聚拢而来时,施叔通常会操起那把看似暗淡无光,实则锋利无比的圆角厚背厨刀,时不时地用刀拍打着猪头,绘声绘色地介绍着猪耳的脆、颊肉的酥、猪拱的糯等各个部位的口味,豪情万丈地指点着属于他的江山。待头笔生意讲落定,施叔便会施展出眼花缭乱的手法,徒手拆解正被礼遇展示着的猪头。少顷,便将拆出的完整猪头肉,浸入摊桌边煤饼炉上的红双喜脸盆里进行再卤煮,煽火急攻后文火候驾,被喂足了卤水的猪头肉,一副半梦半醒不闻盆外事的样子酣卧盆中。心意未定忍不住在摊前停下脚步的买主,通常都会把上次家人吃后如何盛赞的情景,添油加醋地给恭维一通,在施叔当仁不让的推诿声中,大多会最终成交。每做成一笔生意,施叔利索地用油纸包好猪头肉,用麻线一扎递到买主手中后,便会习惯性地用刀左右一刮砧板收拾下案头,顺手拉下搭在肩头上的毛巾,颔首欠腰地擦拭着双手,等待买主的再一次赞许。
印象中,施叔在打理猪头肉时,从未使用过剁、劈这等粗鲁的刀法,只是用圆角厨刀,在轻盈地推送着他的欢快。尤其是在切猪耳朵时,刀锋所过之处,头耳分离,手腕推送之际,耳已成条。在驱赶围观小孩时,会提拎起盆中猪头肉边角,似乎是朝着自己手指,用刀飞快拉下一片薄纸一样的肉片,让你张嘴丢进你口中,然后挥着手大声说,好去了,好去了,到别地方嬉去。也会唬着脸说,再不走开,割了你耳朵跟猪耳一起给煮了去,至今想起施叔手中的圆角厨刀,还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下耳朵。那把貌不出众听命于案前的厨刀,遇上施叔也算是将遇良帅了,主仆奔忙于人间也是游刃有余。
七十年代后期,大米巷口架空层的通道上,岀现了缑人俗称小人书的连环画租书摊,因地处风口,冬季会搬到百货公司转角处设摊。所有小人书的封面都被撕下来,按序敲好编号,贴在足有八仙桌大小的牛皮纸上,挂在墙上招揽生意也方便挑选,小人书则用牛皮纸裱好封面,编好对应号码,按序排放在书架式木匣子里。看书摊的老头姓王名斌宪,与三叔一样酒风凛然也喜欢喝两口,一只内外都被酒垢染成焦糖色的盛满老酒的大搪瓷缸,犹如镇摊之宝一般,天天在摊桌上候着,不一样的是下酒菜丰富多了。老头在吃带鱼的时候,是连刺带肉塞进嘴里含着吃的,被问话时舍不得吐掉鱼刺,老是着急慌忙地呡出半截鱼刺来叼在嘴唇里,与你含混不清地说着话,一嘴的腥味。每本小人书一分一看,也岀现过三分一看的,这三分一看的,是香港带过来的《醉拳》小人书,放学的时候,甚至都要排队才能看得上。看过这本最后看过的小人书后不久,不仅小人书摊消失不见了,影响了几代人的小人书也不再有新书面市了……
小人书虽不再,阅读浪潮却似滚滚浪潮席卷而来。且不说浩劫之后以伤痕文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学次第花开,当时以报刊杂志为主要载体的通俗文化,如昏睡过后略施粉黛的女子,妆容清丽地倚坐到了人们素面朝天的生活中来,春色凭添。
刊名用草体书写,十有八九会被大家读成大家电影的《大众电影》杂志,封面封底印的都是打扮时髦的男女明星,成为小城人们赶时髦的指路明灯。同学他姐人称巷弄一枝花的秀姐,虽然五官长得不怎么样,条杆长得却是引人入胜,看上去全身都是风情,比如人家站起来双手端杯敬酒,是身子不动手臂晃,她是手臂不动腰晃,没几个会扛得住劝。秀姐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拥有过一头当时认为无限美的菊花发,这是她用夹煤饼的火钳放在煤饼炉上烤热后,一个人比对着杂志封面上的发型,把俗称为前簪翻的刘海硬生生给卷起来烫成的。冒着被烫坏烫伤的风险,独个人也一定要把头发卷起来卷悬空,完全是被杂志上的当红明星龚雪的发型,给深深吸引住了。而当时小城会烫头发的理发店,仅桃源桥口的顺风国营理发店一家,看上去拉满电线犹如航空器般复杂的烫发设备也仅有一台,烫头既贵又排不上号。当秀姐顶着一头焦黄的菊花发被爹妈责骂的时候,和大多数因烫发被领导询问的人一样,辩解说这样特别凉快。
发誓要成为健美先生,到现在还棒竹一样瘦的烂污阿宝崔大发,长年到头都订着《健与美》这本流行杂志,这本一点都不用遮遮掩掩就可名当响亮地刊印身着贴身三点式近乎裸体的中外美女的杂志,能够流行起来入了大众的法眼,除了想让劫后普遍干瘦的身体健与美起来之外,估计与不怎么爱看书报的崔大发一样,平日里是把它当《花花公子》杂志来消遣了。不过也不能怀疑崔大发让身材健壮起来的万丈雄心,最多只有拉三根的实力,却霸王硬上弓强拉五根弹簧拉力器,结果头颈被弹簧拉力器夹得血淋淋以后,还呼搭呼搭坚持举完哑铃撑好俯卧撑,完成自订的毎天健身计划。身架没壮起来,健身运动员参赛造型倒是先学得有模有样,站一丁字步左手扣右手,身形下沉左右展示龇牙咧嘴一笑的造型,给我们表演了好几回。无奈坚持了好长时间身材不见丝毫起色,逼急了托人到当时给人感觉像进天堂一样难的香港去带增肥丸吃,他这么猴急地急于练成健美的身材,是因为秀姐曾说起过,她喜欢身材健美的人。
被奉为国民心灵鸡汤,也的确是有点滋补的《读者文摘》杂志,由佛教协会主席赵朴初先生书写刊名,与美国人打过一场刊名官司后,改成现在发行量仍稳居国内第一的《读者》杂志。这份杂志被大众所熟悉与喜欢的程度犹如人民币,学生可大模大样把这本杂志,带进家门与学校放置案头,不用担心会被家长或老师当成看闲书而受到责备。在没有七店八馆又没有手机可联系的相亲时代,《读者》杂志还成为相亲对象接头时的手持信物。当初小城的报刊只能订阅没有零售,不少人家对这份杂志的珍惜程度,到了半年一装订一概不外借、要看上门去看的地步。后来书报零售点渐渐多了起来,城隍庙门口的报刊亭报刊种类最多,这家开设得最早经营得最久的报刊亭歇业也有些年数了。店主常年穿着绿色的邮电制服,两个女儿常来这里帮忙,一个学生发一个爆炸发,一家人咋咋呼呼其乐融融的景象,经年下来想必已成小城记忆之一。
当时聚啸街巷已不怎么看《读者》杂志,常去买的是《足球报》,喜欢足球,是因为小时短暂加入过城中小学足球队,这校队当初曾威名赫赫打遍全省无敌手。你我都知道的原因,现在基本不看足球了,不过一想起当初央视解说员宋世雄腔调毕尖而充满激情的解说声,我这个当年亲爱的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心头还是会泛起些波澜。无论身在何处身居何位身临何境,生而为人你要善良你要勇敢你要从容,即使卑微如尘琐碎如草苟且如蚁,全都是值得被铭记被捍卫被怜悯的,无处不在的《读书》杂志这三十多年来,其实在说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说到杂志,你不能不提到横空而出的《武林》杂志,一出世便成为了小城青年的武学宝典。三五成群对照杂志上介绍的武术套路比划的事就不提了,让人热血沸腾的是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在杂志上首开先河的连载,当初看的时候可没把它完全当小说看,而是充满向往地把它当作实战教材来看了。当连载到江南七怪在嘉兴醉仙楼大战丘处机的章节后,同帮同学们惊奇之余,连忙把江南七怪的名号给瓜分了,瓜分名号后不知什么原因,杂志竟然不连载这部小说了,惹得不知接下来还有东邪西毒等绝世高手的另几帮同学,为争夺江南七怪的名号约架连连,急促的追打声隐约至今。
伴随武打言情小说的兴起,最终形成了以小城四大名著为代表的阅读主流,这四大名著分别是《故事会》《今古传奇》《青年文学》《读者》,你不一定有废寝忘食看武打言情小说的经历,一定有过蹲在茅坑看名著的过往。
过年了,再去看了眼桃符依旧的小巷算是告别。游摄在大、小米巷里,忽想起一家咖啡店,却想不起名字,或许它本来就没来得及取名,它就开在大米巷转角处的一间低矮民房里,是小城里的首家个人咖啡店。每当夜色升起,店堂内不停变幻闪烁着的满天星和着幽蓝的灯光,从改造后的落地窗里衍射出来,照在幽暗的巷子里,映出神秘又迷人的气息,犹如伤花怒放在暗夜之中,让人心摇目荡。巷子里也因此常飘荡着娇滴滴的港台歌曲,让人不免生岀香港那边也是这样的猜想出来。常在街头巷尾踉跄而歌的崔大发,学着录像里的派头,吹着飞机头披着牛仔服,一步三晃地不时的在咖啡店里进进出出,要是碰到烫着反翘发、身着蝙蝠衫和踏脚裤的秀姐闪身进来的时候,就会兴奋地打着响指上前招呼,试探着想象中即将到来的日子,新鲜的咖啡味中一切都在苏醒着……
巷子不卖米了,城外也不种田了,世事纷繁不免徐徐回望,要是遍寻不着经年旧故的余温,施叔的猪头肉无疑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编者说明:作者在重码老缑城,如有您认为能再构缑城风土人情的人、物、事值得留下来,请您文后留言,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