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我们家的世纪功臣】◆东门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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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世纪功臣－
凌晨一点，猝不及防的大雨哗啦啦而至，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借着西域凉风，屋子里浸润下来深秋一般的凉意。雨点落到窗户上，折射了远方的灯火，遥远而朦胧，在不经意间拨动了我的心弦，把我的思绪带回了家乡，回到了姥姥的身旁。
姥姥今年已经98岁了，人生里的沟沟坎坎、起起落落甚至是九死一生，她已然经历过，已到了即便是无岁月可回首，也可坦然称道的年龄。在我们小辈看来，年近期颐的她就像我们的家族几十口人的智慧宝库，有姥姥在，我们就安心。现在的姥姥是一副鹤发童颜的样子，稀疏的头发因打理方便而剪短，黑色的发卡拢起发丝，露出饱满而又充满智慧的额头。难得的是如此高龄的姥姥精神头十足，尤其是她的眼睛，不仅不浑浊，而仿佛洞察了人世的一切——是啊，这双看过了一个世纪风风雨雨的眼睛，还能有什么是看不穿的呢？
小时侯的记忆日渐模糊，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遥远的村落，一处氤氲着葫芦花和南瓜花的香气的小院里里，我，大表弟，二表弟（其时，姐姐上学，其他的几个表弟和表妹要么在襁褓中，要么还没出生）就着夏夜的繁星点点，听姥姥讲述各种故事和奇闻异事。在她柔软的语调里，我们知道了王宝钏寒窑苦等薛平贵十八年的故事，知道了听朱买臣覆水难收的故事。姥姥娓娓道来，我们三个人听得如痴如醉。一些价值观就这样在在我么年幼的心里生根、发芽……就在那一方天幕下，祖孙四人，不为任何烦尘俗事打扰，那样的时刻是属于我们四个人的时刻，是我贫瘠的童年生活里幸福而永恒的记忆。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让我为之动容，或许它已成为我生命中和姥姥紧紧相连的一部分，是一种随手触摸可及的幸福。
姥姥与她同时代的人境况基本相似，自小生活在一个贫困家庭里。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人的生命如草芥一般，姥姥的父亲在她8岁的那年因为不知名的恶疾撒手人寰，姥姥的妈妈新寡后，坚强的拉扯着三个孩子，姨姥姥最大13岁，舅老爷最小3岁，日子可想而知有多凄惶。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战火纷飞的时候，因为极度贫瘠，很多农村的公序良俗荡然无存。姥姥家的两亩薄田，竟遭到了本家长辈的觊觎，因为只要逼走了姥姥一家，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占有薄田。几次明抢不行后，他们竟然生出邪念，一个长辈把幼小的舅老爷骗出去，试图通过捏碎舅老爷的睾丸来让太姥姥家绝后，这样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占有田地。幸亏苍天怜见，幸遇得村里的一个邻居撞见，舅老爷才幸免于难，经此一事后，姥姥一家的日子更加如履薄冰，捉襟见肘。因为需要帮助太姥姥下田劳作，在以三寸金莲为美的时代里，姥姥一直没有裹脚，在那样一个时代里，活下去显然要比美丑更实际，也更重要。后来，舅老爷在本家的排挤下，远走东北安图，从此姐弟妹们天各一方，姥姥的故乡里，也就从此少了他们这一脉。姥姥每次说起来那个年代，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年近百岁的她仍然泪眼婆娑。
姥姥17岁嫁到诸城王家屯，我姥爷家。姥姥刚嫁过去时，治家有方的太姥爷尚在人世的，家境还是可以的。但没两年，太姥爷于42岁时少亡，最小的五姥爷才一岁多。由于姥爷兄弟众多，婆婆常年痨病，姥爷不懂稼穑，生活的重担再一次压倒了姥姥这个长嫂身上，日子总要过下去，姥姥在婆婆满是怀疑和挑剔的眼光中，开始了凌晨推磨，白天下地，晚上做针线的艰难生活。姥姥也渐渐地适应了这种日不出而作、日已落却不得息的生活。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然而意外总是不期而至。姥姥生下的前三个孩子竟无一存活，最大的一个比我五姥爷还要大。更让人伤心的是，这三位长辈中，我的一个姨，在8岁那年，生病却无钱医治，最终在姥姥怀里死去。开朗健谈的姥姥很少谈这段事情的细节，我们也不敢细问，可想而知，这几次丧子之痛在姥姥心里有多大的阴影！直到后来，姥姥的第四个孩子（也就是我娘）的降生，才给姥姥的苦涩生活里带来了一丝丝喜悦。
忘记是谁说过生活从来没有真正的句点，折磨犹如余震，一波又一波。1959年后，三年自然灾害来了，庄稼颗粒无收、大人孩子哀嚎满地，姥姥回忆说，村子周围方圆几公里内的草和树皮都让饥饿的人们给搜集光了，我没有经历那个时代，但是单凭姥姥的描述就让我不寒而栗。无数的家庭处在风雨飘摇中，姥姥自然也不例外。在家中困顿、层层重压之下，姥姥患上了不明原因的头疼病，发作起来头疼欲裂。这种境况，这对于本来就风雨飘摇的小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好比是家中丧失了顶梁柱、失去了靠山。我娘说，每次她下地回来经常还没进门首先听到的是姥姥的头疼的哀嚎声，再进门看到的就是冷锅冷灶。即使这样，坚韧无比的姥姥也没有放弃劳作，头疼稍微轻点，她用布条勒着头止疼，又挎着篮子出门，漫山遍野的去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暗无天日的病痛和生活的艰辛，折磨的姥姥几次想寻短见一了百了，可是当她看到偌大的一个家庭，只有我娘在孤身一人在田地里劳作的幼小身影（姥爷年轻时是不不顾家的），家里还有四个年幼的孩子，只有默默咽下苦痛与泪水，踏过岁月的煎熬，一步一步把苦难踩在脚下，带着一大家人，向前走，不回首。
随着舅舅、小姨他们们慢慢长大，羽翼渐渐丰满，姥姥心理上有了些许安慰。在缺衣少食的年代里，姥姥竟然陆续培养出我大舅、小姨两个高中生，二舅、小舅两个初中生，而且他们成绩都不错。那个时代是推荐上学，交际广泛的姥爷并没有给孩子们找出路争取推荐名额，也许是因为一心为公，也许是因为他真的没能力去办这件事。无论如何，在那个知识无用论的年代里，姥姥培养出四个念过书的孩子，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事情。随着我们祖国的发展和强大，我们家族各个小家庭的日子也在慢慢好转，姥姥的头疼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痊愈。整个家族和睦，舅舅和小姨都孝顺有加，一家老老少少也在袅袅炊烟里体味着人间烟火。本料想日子会这样归于平静，虽不富足却也安贫乐道，但上天总不遂人愿，1993年秋天，69岁的姥爷在在秋收的劳作中劳作中，突发脑溢血而亡。我娘听到消息后当场就哭成了木头人，毫无知觉，小姨更是哭昏过去。坚强理智的姥姥深知她再有闪失，会给小辈们添乱，就忍着悲、咬着牙为姥爷料理繁杂的后事，直到姥爷出殡硬是一滴眼泪没掉，然而等出殡回来后，大家都发现姥姥的眼皮肿的老高，满眼通红，但她却反过来劝我娘和小姨他们：“别哭了，恁大大该着活这么大年龄，这样走了挺好，没遭罪”。办完姥爷的后事，坚强的姥姥对姥爷的生前身后事几乎不再主动提起，继续陪伴着他们五个儿女及儿孙后辈一路风雨兼程地走到了现在。
也许是尝尽了生活的苦痛悲欢和世间的人情冷暖，更是深受封建残余观念之害。姥姥对子女一律平等对待，对待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一视同仁。旧社会走出来的姥姥的观念已然代表着一种超前的意识，这也给了她的子女们带来了深刻地影响——我娘对我和我姐一视同仁，对我和我姐的孩子也一视同仁，我想这一定是源自姥姥的影响和教育。姥姥常说的一句话是：人没有遭不了的罪。意思是说，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都是坑坑洼洼，当身处逆境时，咬牙挺着，也就过去了。家族的很多苦难，姥姥都是这样用尽人事听天命的人生信条来对待。2010年9月份，姥姥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姨家小表妹突发车祸，在医院昏迷长达两个多月，生死未卜，大家忙着给她陪床，根本无暇顾及姥姥。某天晚上，姐姐从医院回家看她时，发现白发苍苍的姥姥跪在黑漆漆的天井下，祈祷着老天把她带走来换取小表妹的苏醒……，自己哭干眼泪后，再装成没事人一样安慰小姨，安慰我们大伙——“放心吧，我们家没人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阿，胜男一定会好起来”。我娘由于幼年时就开始从事繁复农活，现在身体不好，步履蹒跚。五年前，我大舅得了脑梗身体也不好，说话不利索。睿智的姥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她为了不引起家族的恐慌，从来不讨论孩子的病情，也不让大家讨论，对他们的症状选择性视而不见。她却会把辛苦积攒下来抚恤金趁着过年过节以发红包的名义发给子女或者我们小辈，把本家后辈看望她时带的礼品悉数分给了她的子女。她的理由也跟天下的妈妈都一样——我不爱吃。
百年人生，弹指一挥间，然而每每回到家乡，见到她，我心中总会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依恋情结。这种情结，关乎家乡、关乎亲情、关乎对生命的思索。让我每每遇到困顿的时刻，想起她那坚毅的脸庞、透露着不屈的皱纹、充满自信而又笃定的眼神，我就会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让我不敢轻言放弃，永远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永远对生命充满了敬畏。姥姥总是对我们小辈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在姥姥的看护和目送下，一路走到今天，我更想对姥姥说：姥姥，您在我心目中，就是一朵铿锵玫瑰，是一个无名英雄。您一定要活到过一百岁，祝您身体健康。您，辛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