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版《道德经》第十四章:玄德深不可志
还原版《道德经》第十四章全文如下:
玄德深不可志,是以为之颂:
掖乎其若冬涉川,
犹乎其若畏四戾,
敢乎其若客,
眺乎其若皋,
纯乎其若朴,
坉乎其若浊。
笃能浊以滴者将舍清。
笃能庇以往者将舍生。
本章对应王弼本《道德经》第十五章。本章文本以楚简《老子》为底本,并对底本在章节划分、断句和关键字释读中的若干错误作了校正。
上一章,老子给出了“玄德”的定义。“玄德”是道特有的属性,指“道之德”惠及整个宇宙,万物无不沐享道的恩泽。“玄德”具体体现为“四纲八行”:“道生之畜之,长之述之,亭之毒之,盖之覆之”;而“玄德”的特征则是“三不”:“生而不有,长而不宰,为而不恃”。“人之德”永远无法达到“玄德”的境界,因为人永远无法影响整个宇宙。
本章是上一章的姊妹篇。上一章老子阐述了“玄德”的表现形式及特征,本章老子进一步探索表象背后的成因及其意义:是什么成就了“玄德”?它的意义又何在?
首先是“超凡”,道超越了万物所以能引领万物,呵护万物,万物也因此对道绝对服从;其次是“无私”,唯有大公无私,“超凡”才不会导致损人利己,恃强凌弱;最后是“清正”,“清正”就是“公平公正”,“超凡”与“无私”旨在创造一个清清世界,它是宇宙的宿命,也同样是人类社会的必由之路。这正是“玄德”最深刻的意义所在——“公平公正”是道治理宇宙的准则,也是人类社会赖以生存而不可逾越的道德底线。
然而,老子对人类社会必由之路的深刻阐述,战国后人无法正确理解。楚简《老子》本章出现了关键字误读,将“玄德”误读为“玄达”,并由此导致章节错划及断句失误,老子真义也因此被彻底歪曲。战国后人乃至历朝历代的老注,至始至终未能领会老子“玄”的哲学内涵,游离于老子核心思想之外,无法领略“玄德”所造就的清清世界其意义究竟何在。
判断章节错划和关键字误读的要素有三:(1)“玄”的用法。老子的“玄”只限于描述道的属性,从不用于“玄妙”、“玄达”、“玄通”等泛泛之谈,这是锁定老子真义的一个锚。(2)“士”的用法。老子理论通篇只谈“圣人之道”,不屑涉及“为士之道”,后者的出现暗示有人在作祟,如“上士闻道”之插曲就是战国后人的加戏,老子“士”仅作“事”用。(3)章节错划涉及“非弱”一词,用错划的章节和断句无法解读这两个字,只能指鹿为马,硬将它们读成“微妙”,然“弱”通“妙”却无从可考。
老子的“玄”是哲学专有名词,单独使用义为“绝对”,与“眇”形成对立,“眇”即“相对”。“玄”与其他名词连用,则表示化“相对”为“绝对”,正反合一。“玄牝”,指雌雄合一;道非雌非雄,但能生天地万物。“玄同”,指道与宇宙虽互为正反,但又正反合一,故道无处不在。“玄德”,指“道之德”与自身的反面宇宙完全重合,道赢得了宇宙万物的彻底服从。“玄览”,指道之所见与真实的宇宙完全重合,道无所不知,无一丝遗漏。老子的“玄”只限于描述道的属性,从不用于“玄妙”、“玄达”、“玄通”等泛泛之谈,这是引导我们还原老子真义的一根引线。
战国后人以“玄达”置换了“玄德”的概念,将老子对“玄德”意义的探讨,改头换面成了论士人的处世之道。老子阐述的是,唯有清清世界(公平公正)才是人间正道。战国后人转而兜售的是,在动乱中执守清静,在沉寂中把握生机,这才是深谙人世的处世之道——无关乎社会公平正义。
“公平公正”原理是老子价值判断的核心,由此建立的社会制度,颠覆了等级社会的基础,从而直接挑战了王权制的合法性;对于士大夫阶层而言,“公平公正”意味着丧失自身已有的优越性;对于寒窗苦读的学子而言,“公平公正”又打破了他们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人的梦想;于是,无论是统治者,还是为统治者摇旗呐喊的卫道士,都情不自禁地选择了生活在战国后人缔造的迷幻中,祈祷“公平公正”在“清静无为”和“明哲保身”中永远沉睡。
“玄德深不可志。”今天,在现代文明的沐浴下,战国后人所缔造的迷幻是否还能遮蔽人们的双眼?老子所呈现给我们的清清世界,乐乐家园,离我们又相去多远?当你踏入了两千年来的老学禁区,你又能领略怎样一番绚丽风采?
战国后人偷梁换柱,“玄德”不翼而飞
人们早已熟悉的《道德经》较马王堆帛书《老子》已有重大改动,而帛书《老子》较郭店楚简《老子》又有重大改动,但几乎从来无人提及,楚简《老子》较老子原本也还是有重大改动。
老子原文的问世或在公元前五、六世纪之交,据此推算,郭店楚简《老子》距老子原本问世相隔大致有两百年的时间。这两百年间,《老子》传本几经周折,抄本较原本已发生种种变故,部分章节被混编,关键字在传抄中被改写,并在分章、断句和释读中掺杂了一系列讹误,本章可谓五味俱全,是极具代表性的一例。
楚简《老子》本章出现了罕见的章节错分,“本章勘正说明”一节中对此有详解,这里只引述其结论。老子原文前章结尾句是:“长古(固)之善,为士者必非弱。”老子原文本章开篇句是:“玄德深不可志,是以为之颂”。楚简《老子》却将两个章节错分在前章结尾句的“长”与“古”两字之间,将错分章节的开篇读作“古之善为士者,必非弱玄达,深不可志,是以为之颂”;在章节错分的同时,楚简又将老子原文的“玄德”改成了“玄达”。
还原版更正了楚简《老子》这一系列错误,将“玄达”还原为“玄德”,并将本章的起始点落在了“玄德”二字,如此,老子真义得以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人们不难发现,此老子远非彼老子,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玄德深不可志,是以为之颂:
老子说,“玄德”崇高伟大,无与伦比,常人的境界无法领略。敬佩之余,赋诗吟“颂”,以赞美“玄德”之伟大。
“志”,本义意愿,引申义辨识。这里用其本义“意愿”,不作引申义“识”解。“志”,金文写作“上之下心”,“之”代表“出”,故“志”表示心中生出念头,这是本义。“志”又通“识”,所见化于心而如心生,谓之“识”,这是引申义。“玄德深不可志”指人的意愿永远无法达到“玄德”的高度;“深”指程度高,有崇高之意。流行解读将“志”作“识”解,未能领会“玄德”不可匹及这层涵义。
老子另一处的用法“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也是以“志”表示“心志”,而不是“志”通“识”。
“深不可志”与“深不可测”涵义不尽相同。“深不可测”往往指看不透。“深不可志”则表示高不可攀,模仿不了。道高瞻远瞩,大公无私,无可比拟,万众唯有对其敬仰,为之赞叹。
“德”,楚简作“达”,“达”与“德”因形近而被后人相混。楚简传抄人未解“玄德”真谛,而将“玄德”读作了“玄达”。“达”系“德”之误,并没有已知版本可作对勘,而是从“玄”的内涵推演得出。《道德经》中的“玄”均表示某种“绝对”,“玄达”的用法不符合老子这一原则,而“玄德”不仅符合,前后文义也与老子对“玄德”的阐述完全吻合。
“颂”,以赞美为题材的诗歌,下文八句两两对仗便是赞美“玄德”的“颂”体诗文。
“玄德”不仅是奶酪,同时也是大棒
掖乎其若冬涉川。
老子说,道搀扶着万物小心翼翼地前行,如同寒冬里越过冰封的河川,谨防万物一不小心迈错了步子,掉进了冰窟窿。这是老子形象地再现了上一章中道“生之畜之,长之述之”的意境,强调的是道引领呵护的一面。
“掖”,楚简作“夜”,“夜”通“掖”,义为搀扶。
“夜”,帛书甲乙本作“與”,传世本多作“豫”。流行的解读认为“夜”通“與”,“與”通“豫”,“夜”为“豫”之假借,作“犹豫”解,以迎合传世本的“豫兮若冬涉川”。“本章勘正说明”详细阐述了此说不可取。就文义而言,“犹豫”用于人可行,用于道显然说不通。道是万物的主宰,有何不知?又有何不能?更有何可惧?道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犹乎其若畏四戾。
老子说,道深谋远虑,扬善除恶,一切有害于宇宙生态的妖魔鬼怪,在道的照妖镜下必然原形毕露,闻风丧胆,惧天威而蛰伏。这是在强调道治病除害的一面,与上一章的“亭之毒之,盖之覆之”遥相呼应。
这句的误读两千年来根深蒂固,源自对三个关键字“犹”、“畏”、“戾”的误解。
“犹”,善谋,不作犹豫解。“犹”古文有两种写法,“犬”在左或在右是两个不同的字。在左为“猶”,本义猴属动物,其行动进退迟疑,故引申出犹疑。在右为“猷”,本义图谋、谋划。楚简的写法是后者,指道善于谋划,疏而不漏,一切不公均难逃道的法网。
“畏”,通“威”,不作畏惧解。“畏四戾”,指道的天威能扫除一切危害。“四”,泛指一切,用法如“四害”中的“四”。“畏”通“威”春秋之后已十分罕见,但在《尚书》中则是惯例:
《尚书·皋陶谟》:“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意思是,天之见闻,就是百姓之见闻;天之赏罚,就是百姓之赏罚。聪明,听得清看得明。畏,通威。明畏,彰显威严,指作出奖赏与惩罚。
《尚书·康诰》:“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意思是,不要掉以轻心!天威辅佐至诚,民情便可充分反应。百姓不易安养,此去封国上任定要尽心,切勿贪图安逸享乐,此乃治民之本。畏,作威解。棐(fěi),辅助。忱,诚也。
“戾”,后人误读为“邻”。楚简该字作“上吅下文”,是个绝版字,意思是“忤逆之罪”,与现存字“戾”义相通,故以“戾”代之。
“吅+文”,被今人读作“邻”,不可从。“本章勘正说明”中,对“吅+文”的考证作了详细说明,这里简单引述其结论:
(1)“吅+文”为“吅+忞”的省略写法。忞,乱也。吅,责罚。合起来意思是“当罚之乱”。类似造字方法如“哭”,其中“犬”是“双犬”的省略,“双犬”是古“狱”字的写法,故“哭”的本义与“犬”无关,而是指狱中的哀号声。
(2)“吅+文”不是通假字,而是绝版字。流行的释读是,该字在郭店楚简《老子》和《中山王鼎铭文》中通“邻”,而在郭店楚简《性自命出》和上博楚简《性情论》中通“吝”。这两种说法皆不可取。“吅+文”是一个字而不可视为两个字,与“戾”同义,指忤逆之罪。
“犹乎其若畏四戾”传世本写作“犹兮若畏四邻”,解读为担心四周的攻击,用于说人或许尚可,但用于说道则是大错特错。
“玄德”折射出道的“大公无私”
敢乎其若客。
老子说,道对待万物如同客人对待主人,尊重万物的自由自主权力,决不进行不必要的干预。这是在重申“玄德”定义中的“三不”,“生而不有,长而不宰,为而不恃”。
“敢”,尊重。还原版“我有三宝”一章中对此有过详细说明,《道德经》中的“敢”字,不是指“有胆量”,全都是“敬重”的意思,这里再次得到了验证。
眺乎其若皋。
老子说,道高瞻远瞩,见常人所不见,为常人所不能为,故能引领万物,除妖灭害,维护宇宙的清正和谐。这是在赞美道超凡的能力,远见卓识,无与伦比,再现了“玄览”的意境。超凡是引领万物的前提,也是除妖灭害的保障。
“眺”,楚简作“左見右遠”,又是个绝版字,但其寓意十分清晰,即“远见”,与“眺”涵义相通,故以“眺”代之。“皋(gāo)”,本意水边的高地,引申为高处,与“远见”对用,表达的是站得高、看得远。
纯乎其若朴。
老子说,道纯洁无华,除了“公平公正”这一基本原则外,不再附加任何其他价值判断,恰似原始的树木,未经任何人工修饰;又仿佛初生的婴儿,天真无邪,无私无欲。这是老子在赞美道的大公无私,唯有无私,才能做到“生而不有,长而不宰,为而不恃”。
“纯洁无华”有两重含义,首先是“无私”,无私无我,一尘不染;其次是价值判断纯粹,除了“公平公正”这一基本原则外,没有任何善恶、好坏、优劣、荣辱等其他价值判断。善恶、好坏往往掺杂了人们的主观意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纯”,楚简作“屯”,“屯”通“纯”。“朴”,本义指未加工的原木,引申为未经人工修饰,再进一步引申为没有滋生自我。老子认为,初生的婴儿本无自我,自我和欲望都是后天滋生的。婴儿的无私无我源自天德,而天德就是大公无私。
坉乎其若浊。
老子说,道不仅“扬善”,而且“除恶”,这是道的纠错职能,是道维护公平正义不可或缺的必要手段,这好比用污泥去堵塞池子的漏洞,漏洞不补便蓄不满水,不公不除便不会有清清世界。这是老子在赞美道为扫除不公付出的不懈努力,道就像庄严的卫士,绝不让不公不正肆意泛滥。
“坉(dùn)”,本意用泥堵塞漏洞,老子借此比喻道阻止万物的不良行径,如同用污泥堵上漏洞,水方可蓄而不散。“浊”,不用作污水,而用作污泥。
“坉乎其若浊”强调的是对违背“公平公正”原则的行径予以坚决制止和纠正。这充分说明道的不干预是有条件的,只要不损害“公平公正”原则,道将“敢乎其如客”,然而,一旦触犯了“公平公正”原则,道将“坉乎其若浊”,与“我有三宝”一章的“用于敢则杀,用于不敢则枯”相得益彰。
“玄德”的意义在于创造了一个清清世界——“公平公正”是人类社会的必由之路
笃能浊以滴者将舍清。
老子说,“玄德”深厚无比,能使水中的污浊一滴一滴地沉淀下来,化污浊为清澈,创造一个清清世界。“清”取得是“燥克凔,凊克燃,清清为天下定”的意境。这是老子在以清清世界比喻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道的力量能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扫除一切不公不正。
“笃”,楚简作“竺(dǔ)”,“竺”古通“笃”,表示厚实,这里指“玄德”的深厚笃实。
“滴”,楚简作“帝”,“帝”通“渧”,是“滴”的异体字。在“道亘无为”一章中,我们领略了老子“滴”字的妙用,这里的用法也十分传神。“滴”作动词,是指水一滴一滴的往下落,而“浊以滴”则是指水中的污浊一滴一滴的往下沉,化污浊为清澈。“滴”就是“沉”!
“舍(shè)”,动词,本义为提供住宿,让对方住下;引申为获得,且有凭借自身魅力吸引对方聚集麾下的意思。《庄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大意是,只要用道德标准去衡量是非,去处理事务,道德的力量将永远伴随你。而庄子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再现了这一意境,“神将来舍”,指神灵将被你的美德所吸引,和你欢聚一堂,与“道将为汝居”一唱一和。
“舍清”,直意为让清清世界安居下来,成为家中的常客,气势恢宏又极其浪漫,将创造一个清清世界渲染的淋漓尽致。
笃能庇以往者将舍生。
老子又说,“玄德”深厚无比,能为每一个行将逝去的生命提供生存保障,生命因此而得以延续,万物因此而繁衍生息,延绵不断。这是老子再次向人们展示,道不仅“生之蓄之”,而且“长子述之,亭之毒之,盖之覆之”,一路为万物的生生不息保驾护航,万物因此无不齐聚道神明的麾下。
“庇”,楚简作“庀(pǐ)”,“庀”通“庇”,义为庇护。“往”,楚简作“迬(wǎng)”,“迬”通“往”。往,本意离开,这里有生命行将逝去的意思。“庇以往”,指行将失去的生命从此有了自己命运的保护神,再次换发出青春,一片生机勃勃。
“舍生”,直意为让生灵得以安居,让生命得以延续,展现的是江河归大海,万物争相齐聚道无形的麾下,乞求神明的庇护。道恩赐予万物的不仅仅是生命,更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家园。道以其无上的智慧,超凡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捍卫着一个“公平公正”的清清世界。
这就是“玄德深不可志”——恢弘壮阔,气吞宇宙;清清世界,朗朗乾坤,生灵为之祈祷,妖魔为之胆寒;化污浊为清澈,化腐朽为神奇,化沉寂为一片生机勃勃。生生不息,不息生生!
本章勘正说明
楚简《老子》本章章节错划及关键字误读:
楚简《老子》本章出现了罕见的章节划分错误。楚简错分的两个章节分别对应王弼本的第三十章(前)和第十五章(后)。
(1)一章错误插入另一章
下文完整列出了楚简《老子》中的两个错分章节。老子原始两个章节分别以常用体和黑体两种字体作了区分。本章是黑体部分,在楚简中被插入了常用体的章节中,即两条“老子原文章节分割线”的中间。
以道差人宇者,不欲以兵强于天下。(其事好还)——(括号内为楚简本之后的挪动)
(师之所居,荆棘生焉。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括号内为楚简本之后的添加)
善者果而已,不以取强。
果而弗发,果而弗乔(矫),果而弗“矛命”(迫),是谓果而不强其事好。
长
--------------------------------(楚简错划章节分割线)
古(固)之善,为士者必非弱。
--------------------------------(老子原文章节分割线)
玄德
深不可志,是以为之颂:
掖乎其若冬涉川,犹乎其若畏四戾,敢乎其若客,眺乎其若皋,纯乎其若朴,坉乎其若浊。
笃能浊以滴者将舍清。
笃能庇以往者将舍生。
--------------------------------(老子原文章节分割线)
保此道者,不裕尚盈。
(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括号内为楚简本之后的添加)
(2)错上加错,错误插入另一章后,又再次出现分章错误
将本章插入到了另一章中间之后,楚简并没有按原章节分章,而是将分章符号划到了另一个章节,如黑体标出的“楚简错划章节分割线”所示。
于是,另一章节中“长古(故)之善,为士者必非弱”一句被一刀两断,“长”字被划入另一章,而“古(固)之善,为士者必非弱”被划入了本章,并与另一章的最有一句“保此道者,不浴尚盈”一起,组成了新的章节,这就是楚简《老子》的呈现给我们的错划章节。
(3)断句和关键字“德”的释读错误
不仅如此,楚简本在错划章节的基础上,又在断句和关键字释读上进一步出错。老子原句“古(固)之善,为士者必非弱。玄德深不可志”被读成了“古之善为士者,必非弱玄达,深不可志。”除断句不同外,老子原文的“德”字,又被误读为“达”字。
(4)楚简《老子》之后的改动
从楚简《老子》到传世本《道德经》,后人又作了一系列改动。
首先,后人感觉“必非弱玄达,深不可志”似乎词不达意,作了修改,于是便有了“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其次,传世本还在楚简的基础上又追加了一笔,以强化本章的结论:“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此外,楚简本章的其他句子也多有改动,将在相关句读中加以说明,在此不一一列举。
这大致就是传世本本章的今世前缘。
(5)这里也顺便提一下后人对另一章的改动
首先,后人在楚简本的基础上添加了“师之所居,荆棘生焉。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两句。近代有学者指出,这两句再现了“长平之战”悲壮惨烈的意境,大有可能是战国末年的杰作。
其次,后人将楚简原句“果而弗发(伐),果而弗乔(矫),果而弗“矛命”(逼),是谓果而不强其事好。长”改头换面,变成了两句“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勿矝,果而勿强”和“其事好还”,“还”替代了“长”,并将“其事好还”搬了家,移至章首的第一句。
于是,人们便读到了千古名句“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
文章结尾附件列举了王弼本的这两个对应章节,以供对照参考。
(6)“保此道者,不浴尚盈”属于另一章的证据
老子另一章的开篇是“以道差人宇者,不欲以兵强于天下。”句中的“道”字,楚简写法是“行字中间一个人”,指道的方法,而非道本身。道本身的写法则是“首+辵”。
“道(方法,行+人)”与“道(本原,首+辵)”在老子原文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故写法不同。后人因未见两者差异,而将两字并为一字,如今导致概念混淆,实为憾事一桩。
“保此道者,不浴尚盈。”句中的“道”字,也写作“行+人”。这种写法楚简中也极少见,因此比较容易识别。在少有的章节中稍加比较,便可根据文义找出彼此间的联系。按此方法,还原版界定“保此道者,不浴尚盈”一句属于另一章的结束语。
2. 关键字考证
玄德深不可志,是以为之颂:
“是以为之颂”,帛书甲乙本作“夫唯不可志,故强为之容”,其他版本多作“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唯范应元本作“夫惟不可测,故强为之容”。“志”、“测”均作“识”解。“夫唯不可识”当为后人添加。因战国后人将“玄德”误读为“玄达”,句子的主语也由“玄德”变成了“士”,导致后人将“颂”读作了“容”。
掖乎其若冬涉川。
“掖”,楚简作“夜”,帛书甲乙本作“與”,传世本多作“豫”。流行观点认为“夜”通“豫”,还原版不从,而取“夜”通“掖”,“掖”作“搀扶”解。
廖名春认为:“'夜’、'與’皆为'豫’之借字。曾侯乙竹简有'坪夜君’,裘锡圭认为'坪夜即平與,夜、與二字古音同声同部。’'平與’之名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三年,包山楚简2.200、203、206、214、240号简皆有'坪夜君’称。'與’、'豫’通用文献习见,'夜’能与'與’通,自然也能与'豫’通。”
廖说逻辑难以成立。首先,纵使战国之“坪夜”即《史记》之“平舆”,并不能确定“夜”通“與”;好比西周封国“曾国”,《左传》称“随国”,并不能因此得出“曾”通“随”。其次,纵使“夜”通“與”,而“與”通“豫”,并不能由此得出“夜”通“豫”;好比“命”通“令”,而“令”通“聆”,但“命”不通“聆”。
从文义分析,此句主语是“道”,道创造了宇宙,是宇宙一切规则的制定者,无所不知,又无所不能,说道犹豫不决又从何谈起?显然,“豫”用在此文义不适,故“與”作“豫”解,也同样文义不适。而“夜”通“掖”,喻比道搀扶万物,呵护万物,与“生之畜之,亭止毒之”一脉相承。故还原版取“夜”通“掖”。
“乎”,楚简作“唬”,“唬”通“乎”;帛书甲乙本作“呵”,王本作“焉”,其他传世本作“兮”,“乎”、“呵”、“焉”、“兮”皆相通。
“其”,楚简该字缺,帛书甲乙本及汉简本均有“其”字;又,本章系诗赋体,当与下文对仗,故补之。
“若”,楚简作“奴”。裘锡圭认为“奴”通“如”,但楚简中“如”多作“女”,已成定式。除了汉简本此字作“如”,帛书甲乙本及其他传世本此字均作“若”。而这里的“奴”有“仿佛、好像”的意思,“若”较“如”更能体现这层朦胧的意境,故还原版选择“奴”通“若”。
犹乎其若畏四戾。
“犹”读作“善谋”,而不作“犹豫”解;“畏”通“威”;上文已详述,此处不重复。
这里重点说一说“戾”。“戾”,楚简作“吅+文”,上下结构,流行的解读为“吅+文”通“邻”,不可取。
“吅+文”或其变形“吅+忞”和“吅+文+土”见于郭店楚简《老子》一次,帛书《老子》乙本两次,郭店楚简《性自命出》和上博楚简《性情论》三次,以及《中山王鼎铭文》一次,具体列举如下:
(1)郭店楚简《老子》:
“猷唬亓奴畏四(吅+文)”
(2)帛书乙本《老子》:
“猷呵亓若畏四(吅+文)。”
“(吅+文)國相望,鷄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3)郭店楚简《性自命出》:
“凡人伪为可恶也。伪,斯(吅+文)矣。(吅+文),斯虑矣。虑,斯莫与之结矣。”
“凡悦人勿(吅+忞)也,身必从之,言及则明举之而毋伪。”
(4)上博楚简《性情论》:
“凡人伪为可恶也。伪,斯(吅+忞)矣。(吅+忞),斯虑矣。虑,斯莫与之结矣。”(第三十九简)
“凡悦人勿(吅+文+土)也,身必从之,言及则明举之而毋伪。”(第二十九简)
(5)《中山王鼎铭文》:
“尔毋大而肆,毋富而骄,毋众而嚣。(吅+文)邦难亲,仇人在旁。鸣呼,念之哉!”
从写法上看,共出现了三种写法:(吅+文),(吅+忞),(吅+文+土)。第三种写法当为第二种写法的讹字,故实际写法只有两种。第一种写法又可视为第二种写法的省略,实际上它们都是同一个字。
楚简和帛书《老子》及《中山王鼎铭文》中,该字被隶定为“邻”,而楚简《性自命出》和上博楚简《性情论》中,该字李零将其读作“吝”。同一个字分别释读成了两个不同的字。
但实际上,“邻”或“吝”在逻辑上都经不住考问,(吅+文)并非是两个不同字的借字,而是同一个字,表达的意思是“罪戾、忤逆”,放在上述引文中,文理都比“邻”或“吝”更为贴切。
“文”实为“忞(wěn)”字的省略。《博雅》:“忞忞,乱也。”“忞”或与“紊”字同源,都是借用了“文”的本义“错画”,即上下两个“×”。
“吅”,多意字,或为“喧”,或为“讼”,又或为“邻”。《吹景錄》:“邻厸吅三字,一字也。”
“吅+文”,“吅”取的是“讼”之意,表示责罚;“文”是“忞”之省,取的是“乱”之意,两者合在一起,寓意为“乱而当罚”,即大错特错,不可不罚。
“吅+文”,该字今已失传,其义与“戾”相近,指罪戾或忤逆,故还原版取“戾”代之。
至于帛书乙本“小国寡民”章中“邻国”写作“(吅+文)国” ,当为后人将原文“吅”读成了“吅+文”。“邻”,楚人应写作“吅”,后人将其与“吅+文”相混,帛书乙本“小国寡民”章中“吅+文”系“吅”之误。
“吝”楚人另有写法,与今字几无别,与“吅+文”不是一个字。李零将“吅+文”作“吝”解逻辑上难以自圆其说。
敢乎其若客。
“敢”,此处作“敬”解,这是老子的习惯用法,贯穿《道德经》,还原版《道德经》“我有三宝”一章对此有详释。“敢”,帛书乙本及汉简本作“严”,传世本均作“俨”,取的是“敢”字的派生,意在将“敢”转化为“敬”。显然,战国以后“敢”作“敬”解已从古汉语用法中消失,导致人们舍近求远,才以通假求其本义。还原版选择原字“敢”,而将其读作“敬”。
眺乎其若皋。
此句楚简作“(見+遠)唬亓若懌”,帛书甲乙本作“涣呵亓若淩澤”,王弼本、河上公本作“涣兮若冰之将释”,傅奕本作“涣若冰将释,”想尔本作“散若冰将汋”。彼此对照可以推断,老子本字当为“睪”,楚简本将“睪”读作了“懌”,而帛书则将“睪”读作了“澤”,并添加了“淩”字以疏通前后文义。“淩”通“凌”,表示冰封的水泽,这与句首以“涣”替代了“見+遠”相呼应,“涣”取其义“散”。王弼本等其他传本则将“睪”读成了“釋”,又将“釋”解为'冰冻消释’,也同样以“涣”替代了“見+遠”。而“涣”与“見+遠”之间并无可以考证的联系,取“涣散”之意很可能是从“冰冻消释”反推而至。傅奕本和想尔本与帛书和王弼本无本质区别。
于是,从根本上划分,本句无非是两种句式:“見+遠”与“睪”组合,或“涣”与“(冰)释”组合。前者喻比站得高看得远,后者喻比和蔼可亲。作为对道的形容,前者非常贴切,而后者则有违老子的道论。老子的道不谈亲近,不论仁爱,无处不在,不招自来,无一弃子,“和蔼可亲”显然是在以儒解老。
据此,还原版取“見+遠”与“睪”之组合,并以“眺”代绝版字“見+遠”,又因“皋”通“睪”且更常用而选择了“皋”,故有“眺乎其若皋”。
纯乎其若朴。
此句楚简作“屯乎其若朴”,帛书甲本字缺,帛书乙本作“沌乎其若朴”,王弼等传世本作“敦兮其若朴”,想尔本作“混若朴”。由此推测,帛书是将原文“屯”读作“沌”,传世本将“沌”释为“忳”,通“敦”,表示敦厚;而想尔本则将“沌”释为“混沌”,意为不清楚(不精明);两者意思相近,都是表示敦厚朴实。
还原版将“屯”读作“纯”,强调的是无私,纯粹是一种彻底的无私,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这是道特有的属性,“纯”较“敦”能更准确地表达道这一极致的品格。
坉乎其若浊。
此句楚简如字,帛书甲本字缺,帛书乙本作“湷(hún)呵亓若浊”,王弼本作“混兮其若浊”,河上公本作“浑兮其若浊”。“湷”、“混”、“浑”三字音义皆同,是后人将“坉”读作了“沌”,完全没有认识到道的纠错职能,而将“浑”、“浊”相连。
“浑”、“浊”连用引申出三种寓意:(1)“被褐怀玉”,指内圣外不露,貌似粗俗,河上公、成玄英等执此说;(2)“深不可测”,指浑而不显其真,所见非所是,范应元、释德清、高亨等执此说; (3)“浑浑忳忳”,指心无所求,若愚若忳,王弼、蒋锡昌、陈鼓应等执此说。凡此三说,皆言人而非道。道无形无状,无内无外,不存在内外有别的说法,三者于道均不适用。
旷兮其若谷。
这里需要再添加一笔,对此句作一说明。楚简《老子》并无此句,但其他版本均有,写法略有不同。帛书甲本字残,帛书乙本作“(氵莊)呵亓若浴”,汉简本作“廣乎其如浴”,各传世本多作“旷兮其若谷”或“旷若谷”。楚简本揭示,该句当为后人添加。
笃能浊以滴者将舍清。笃能庇以往者将舍生。
下文列举了几个有代表性的版本:
笃能浊以滴者将舍清。笃能庇以往者将舍生。(还原版)
竺能浊以帝者将舍清。竺能庀以迬者将舍生。(楚简本)
浊而情之徐清?女以重之徐生?(帛书甲本)
浊而静之徐清?女以重之徐生?(帛书乙本)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王弼本)
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河上公本)
浊以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想尔本)
孰能浊以澄靖之而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而徐生?(傅奕本)
彼此对照可以得出,楚简本与其他版本的差异是实质性的,而其他版本之间并无实质性差异。
其他版本之间的差异主要有四点,但均不改变文义:
(1)疑问句与陈述句的差别,帛书甲乙本、想尔本为陈述句,其余借为以“孰能”开头的疑问句。
(2)“静”与“情”(帛书甲本)、“止境”(河上公本)、“澄靖”(傅奕本)之间的差别。帛书甲本“情”当系“静”之误,傅奕本“靖”通“静”,“止静”、“澄靖”都是对“静”的修饰,旨在与下文“久动”对应,不改文义。
(3)“久动”与“重”(帛书甲乙本)、“动”(想尔本)之间的差别。帛书甲乙本“重”当为“動”的略写,而“久动”与“动”除了程度上的差别,大致文义不变。
(4)个别字写法不同。如帛书甲乙本以“而”代“以”,“而”仍作“以”解;帛书甲乙本“女”为“安”的略写;傅奕本“之”后有“而”字,语气略不同,文义不变。
还原版与楚简本的差异仅仅是写法的不同,还原版选择了更长见的写法,文义完全一样。如,“笃”是“竺”的异体字,“滴”是“渧”的异体字、通“帝”,“庇”是“庀”的异体字,“往”是“迬”的异体字。
然而,楚简本与其他版本的差异彻底改变了文义,尤其是第二句。楚简隐含的主语是“玄德”,“竺”通“笃”,用以形容“玄德”的深厚,与“孰”不相通。“舍”指居宿,“徐”表示缓慢,两者也不相通。至于“庀以迬者”与“安以久动”就更是风马牛而不相及。楚简此句旨在赞美“玄德”,能化浊为清,创造一个清清世界,还能安身立命,为万物提供一个和谐家园。而其他版本则聚焦“动”与“静”的关系,“静”则水由浊慢慢变清,保持“静”才能获得真正有意义的人生。
帛书和传世本将“清静”作为一种人生哲学,将其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视其为灵丹妙药,无所不治,以虚幻取代了现实,完全脱离了老子的“公平公正”基本原理,故还原版不从之。
附一:王弼本《道德经》第十五章: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
豫焉若冬涉川,
犹兮若畏四邻,
俨兮其若容,
涣兮若冰之将释,
敦兮其若朴;
旷兮其若谷,
混兮其若浊。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保此道者不欲盈。
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附二:王弼本《道德经》第三十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
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