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8】——忠奸殊途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 八 章 忠奸殊途
1
(旁 白:康王采纳汪伯彦等人的意见,下令移军东平府,以避开敌锋。当大元帅府进驻大名府时,已在李固渡打得胜仗的宗泽,随后赶到。接着,各地勤王的官吏与军队,也陆续抵达。)
大名府顺豫门,黄潜善带一妻八妾,连同子女、婢仆与财物等五十个大车,陆续進入。康王在城楼看见,啧啧称赞:“如此官吏,重财重家,必定深知我心。”继而吩咐冯益:“速请黄待制上楼。”
黄潜善上楼施礼:“徽猷阁待制、河间知府兼高阳关路安抚使黄潜善拜见九大王。”康王挥手屏退左右:“黄待制久在边境,熟知虏人情伪。如今京城失守,主上有难,不知有何奇谋妙策,可救京师缓急?”
黄潜善说:“以我之弱兵,欲救京师,与虏人百战百胜之军相抗,犹如以卵击石。九大王一身系国家之重,审时度势,惟以护卫九大王为重,而以救援东京为次。”
康王内心喜悦,表面却说:“父母兄弟蒙难,我日夜忧心,却又无计可施。”黄潜善说:“九大王仁孝,然而有为天下的仁孝,亦有为儿女的仁孝。九大王乃宗社命运所系,自当为天下而仁孝。”
康王更加高兴,又问:“依黄待制之见,今后当如何措置?”
黄潜善说:“既不能战,便当退守,待机而动。朝廷之失,正在于前后反覆,并无一定之规。当初虏人兵临城下,既已应允割让三镇,一旦虏人退兵,旋即毁约,自执其咎。如今再定和议,既已应允割让两河,九大王便当信守盟约,率兵退至淮南或江南,与虏人划河为界。虏人反覆无信,九大王更当信守盟誓,使其寻不得南下借口。江南卑湿,非虏骑所能奔冲驰突。故为今之计,九大王惟当据守江南,它日再徐谋恢复。”
康王拍手叫道:“此言正合我意!黄待制所谋,更在汪元帅之上。我且便宜行事,拜你为副元帅。”黄潜善喜出望外,连忙叩头:“多谢九大王!”
元帅府,康王主持众人会商。宗泽说:“君父之盼援师,犹如久旱之望甘霖。我师当進驻京城百里之内,一旦虏情生变,即可师出城下,以救君父之急。泽虽不才,愿率本部兵马为前驱,九大王可与汪、黄两元帅统兵继援。”
汪伯彦说:“虏人以大兵十万围守东京外城,自大河以南,壁垒相望,水泄不通。我师不过六万余人,新招民兵未经战阵,又居其半,如何直接前往解围?凡事亦须量力而行,如今安泊得九大王,便是第一大事。然而大河之南,岂是九大王安泊之地?大名府距大河咫尺之近,又岂得久住?为今之计,只得先去东平府,使九大王置身安全之所,方是安邦保国的长策,而后可徐议会合诸路人马,進援开封。”
宗泽不免激愤,高声道:“汪元帅受主上厚恩,值此国家危难之际,不知尽忠,而设此诡辩之词,只图拥兵远遁,保全自家性命,岂是大宋臣子所为?”汪伯彦冷笑:“若依宗元帅之议,切恐六万之师,只如虎口投食,更无益于宗社大计!”
康王目注黄潜善,黄潜善适时发话说:“宗元帅与汪元帅各执一词,依我之见,不如双管齐下,两说并行。待各自回去深思熟虑,明日再行商议。”康王说:“宗元帅年高,可先去歇息。”宗泽走后,黄潜善说:“一个不晓时事的老汉,与他争议,议而不决,无益国家大计。不如命他率本部兵马去解东京之围,我等则护卫九大王前往东平府。自今以后,元帅府之事,便不须他管得。”
康王大喜:“黄元帅所议,委实妥贴!”汪伯彦说:“可命宗老汉对外扬言,说九大王便在他的军中,借以吸引虏人兵锋。”康王以手加额道:“多此一计,东平府之行,必当无虞!”
2
开德府濮阳县郊,岳飞带二百骑前行。王贵说:“此番跟从刘统制,得以追随宗元帅,何愁虏人不灭!”张宪说:“久闻宗元帅大名,前日一见,确乃千古儒将。”徐庆说:“便是为他战死,我亦甘心!”
岳飞无语徐行,神色沉重。王贵大声道:“众兄弟得遇宗元帅,个个欢喜。惟独岳五哥闷闷不乐,却是何故?”
岳飞叹道:“元帅府拥有六万人马,只在计议南迁。宗元帅所部,不过万人,还得虚张大元帅旗号。显然九大王与汪、黄所谋,既无意救东京,更有意将宗元帅逼上绝境。如此元帅之府,如此用人用兵,如何大胜虏人?”
王贵等人听得,笑脸顿时凝固,阴云沉沉浮起。岳飞见状,奋然作声道:“任他如何,我等均须全力杀敌,以赤胆忠心报效国家!”众人齐道:“正是!”探事人来报:“金虏八十余骑,正迎面驰来!”岳飞下令:“王太尉、徐太尉各带六十骑,向两翼迂回包抄;张太尉与我带八十骑,与敌正面冲锋!”众人齐道:“遵命!”
两军相遇,岳飞见对方有两个执旗者,在阵前摇旗呐喊,气焰嚣张,立即连发两箭,射死二人。宋军三面合围,敌阵顿时混乱。岳飞率部冲杀,战斗很快结束。王贵报告:“除四骑逃遁,两人被俘,其余悉被歼灭。”岳飞下令:“立即回军!”
开德府,宗泽与众人计议,陈淬、宗颖、寇成、王经及马皋夫妇等人参加。宗泽对刘浩说:“可唤岳飞与会。”刘浩说:“此番岳飞立功,足见其智勇兼备,确当与会。”宗泽说:“他虽初试锋芒,立得头功,亦不可誉之过甚,以免骄傲败事。”
刘浩出去,稍后带進岳飞坐下。宗泽说:“因扬言大元帅在军中,我们已吸引得大量金军。眼下如何攻击完颜阿鲁补所部,大家可各尽其言。”
岳飞说:“马兵乃虏人所长,此处又为平原,利于驰突。然而阿里喜之外,其正兵亦不过一千五百骑。如将我五军马兵会聚,亦可得一千三百骑。若以步兵迎战,攻其中坚,再以马军攻其一翼,可以成功。”
一丈青说:“岳修武所言极是,我愿统骑兵邀击,杀他个片甲不留!”
宗泽扫视众人,众人均颔首表示赞同。宗泽却说:“我骑兵大半,仅戴皮笠而无兜鍪,仅有掩心而无披膊。与虏兵相抗,尚须仰赖战车。”稍顿,又说:“可将两名战俘放回,说康王亲率大军南下,当与金军约日会战。”
岳飞说:“宗元帅所言,亦是一说,正好可以验证战车的威力。但如敌骑逃遁,切恐步兵追赶不及。”宗泽说:“既已定议,且按定议行事。”
初三日,宗泽亲率七千步兵列阵前行。
阿鲁补留一猛安兵力守寨,亲率四猛安兵力出战。五十夫长纳剌兀术说:“阿鲁补郎君,我愿单骑与南军挑战。”阿鲁补说:“你可前去!”
纳剌兀术手持戟刀跃马出阵,一丈青也跨下血斑骢,手舞双刀,飞驰阵前。她一刀劈去纳剌兀术的头颅,却并不回阵,而是飞马直取金军阵前,闪电般弯弓一箭,射死金军一名旗头。转回宋阵时,再翻身背射一箭,射死金军千夫长温敦乌也。
宗泽下令:“全军以战车为前导,列阵冲锋!”
阿鲁补下令:“左、右翼骑兵绕出宋军阵后,侧击宋军!”
金骑才动,宋军立即由一阵变为三阵,左、右两阵改为圆阵,迎战金军左、右翼骑兵。金骑一次次冲击,却冲不动宋军战车。宋军弩箭如雨,往往贯透金军重甲。阿鲁补眼看战事不利,急忙率军逃奔。宗泽挥军掩杀,乘胜夺取敌寨。
宗泽收军,一丈青来说:“步兵不及敌骑迅速,只杀得百余敌虏。”宗泽叹道:“倘用岳飞之言,以骑兵为主,必致金军惨败!”
开德府东门城楼,宗泽宴请众将。宗泽举杯对刘浩说:“未料元帅府有令,刘统制须向广济军转移。好不令人怅惘!”刘浩说:“宗元帅若有缓急,只须一纸传令,我必闻风而动,听命于麾下。”宗泽说:“有刘统制此语,老夫亦足欣慰。”
宗泽移步,将一杯酒递到岳飞面前。岳飞忙说:“末将曾有酒失,故老母有戒,滴酒不得入口,乞宗元帅宽恕。”宗泽一边投以赞许的目光,一边将酒转敬王贵。一丈青也捧一杯酒上前:“岳五哥,此乃宗元帅与众人心意。只饮一杯,方见彼此真情,岂得便有酒失?”岳飞面有难色,张宪忙抢过酒杯一饮而尽:“我代岳五哥饮酒,亦见彼此真情。”
刘浩一行下东门,宗泽、陈淬、一丈青等紧紧跟随。刘浩推辞说:“下官移屯,何劳诸位相送?”宗泽并不答话,惟是默默随行。岳飞突然发问:“依宗元帅所见,大宋国运如何?”
宗泽悲不自胜:“京师久无音耗,君父蒙尘,有何国运可言?”稍顿,又激昂言道:“然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如风中残烛,在世之日无多,要重头收拾旧山河,全仗你们同心同德!”
宗泽一一扫视众人,岳飞说:“我等从军之志,即在重整山河。纵然刀山火海,敢不全力以赴?”宗泽点点头,转身对刘浩轻语:“临别一言,刘统制切记:无论如何,均须保全岳飞。他日大宋中兴,须赖此等忠勇良将!”刘浩说:“下官谨记。”
3
兴仁府城,黄潜善官署,刘浩接受召见。刘浩说:“方才岳飞率部在城下果敢出战,兼用正兵与奇兵,杀敌百余,俘敌十四,当记一功。”
黄潜善说:“此回姑且与他记功。你须即刻前往柏林镇,会合白安民一军,共同守御。凡遇虏人前来,只须坚守本镇寨栅,不得出兵,更不得追击。倘若出兵交锋,便是获胜,亦依军法'违主将一时之令’,当即处斩!”
刘浩心中不服,忍不住发问:“不知何日,黄元帅方与宗元帅会师京城?”黄潜善怒道:“此乃军国大计,你身为偏裨,何须问得!”刘浩只得说:“遵命。”
柏林镇,金军万夫长大挞不野率领五千人马杀来。刘浩、白安民指挥所部三千人据守寨栅,用强弓硬弩屡次射退金军。大挞不野不肯退兵,继续组织進攻。突然,金军背后杀来一支宋军,为首宋将手持双刀,悍勇异常,连劈金兵数人。刘浩、岳飞乘机出战,金军当即溃败。
两军会合,刘浩施礼道:“下官刘浩,多谢友军相助。”对方一人道:“我乃直龙图阁、东道副总管、权知应天府朱胜非,奉元帅府之令,率军四千前往济州。这位手持双刀的勇将,则是嘉州防御使韩世忠。”刘浩与韩世忠彼此拱手:“久仰,久仰!”
寨栅大营,刘浩、白安民设宴招待朱胜非等人。朱胜非居上座,韩世忠居次座,刘浩与白安民陪座。韩世忠吐吐舌头,傲视刘浩与白安民一眼:“若无我率军到此,切恐你们敌不得虏人,镇上百姓便遭荼毒。”朱胜非却说:“韩防御,今日是两军合击,方破番军。刘刺史亦是元帅府一员勇将,屡次杀敌立功。”
韩世忠取出一张铁胎弓:“此是我所用的硬弓,可在行阵之中洞穿虏人重甲,刘刺史与白武义,能否挽得此弓?”刘浩取弓来掂量一下:“果是硬弓,我确实开不得,然而我的偏裨之中,有四人开得此弓。”朱胜非说:“可唤他们一见。”刘浩吩咐亲兵:“速召岳飞、王贵、张宪和徐庆前来。”
岳飞等人前来,一同施礼:“参见众官人。”韩世忠抢先离开饭桌:“今日与你们挽强弓,可先看我的手段!”随即站立平地,摆开挽弓架势,一气开弓二十四次,而后递给距离最近的徐庆。刘浩对四人说:“众太尉不必谦退。”四人齐答:“会得。”四人依次开弓,徐庆开弓二十五次,张宪开弓二十六次,王贵开弓二十七次。轮到岳飞,一气开弓三十二次。
韩世忠大惊:“不料天下竟有如此壮士!岳武翼,你排行几何?”岳飞说:“末将排行第五。”韩世忠大笑:“不想今日,泼韩五与勇岳五相逢!”即取一盏酒来递给岳飞:“请饮此盏,方见咱们是兄弟!”岳飞推辞说:“下官老母有戒,请韩太尉恕不饮之罪!”韩世忠面露不悦之色,刘浩忙说:“岳武翼是大孝之人,宗元帅敬酒,他尚且不饮。”
韩世忠咄咄逼人道:“宗元帅是文臣,自家们是武将,宗元帅的酒可以不饮,我的酒却不可不饮!”岳飞拒不接酒,怒色渐起。朱胜非连忙出面调解:“韩防御,孝为立身之本,你须成全岳武翼的孝道。如今国难当头,文武一体,同心御敌,亦不须区分彼此。”徐庆接过酒盏说:“我愿代岳五哥满饮此盏,以报韩太尉厚意。”韩世忠恢复笑脸,转而给王贵和张宪敬酒。
4
济州,康王深宅后院,宋喜喜半躺在康王怀中,娇声细语念劝進状,冯益与韩公裔陪侍一侧。
宋喜喜说:“黄潜善来札,'虏人猖獗,废我大宋皇帝,身为臣子,肝胆俱裂,痛不欲生。然而国不可一日无主,今惟九大王一人统兵在外,此乃天意佑我大宋。故为今之计,莫若早登大宝,以定乾坤。而后仰仗东南以观时变,再图恢复。’刘光世来札,'九大王聪明仁信,温恭勤俭,风动海内,忠孝特立,亘古未尝有过,盼早正名分,以使社稷有主。’”
康王满心欢喜,却问:“可有宗泽的札子?”韩公裔说:“虽有,但其言语不顺,须请九大王自阅。”康王说:“冯益读来。”冯益展开札子读道:“天下百姓所注耳目而系其望者,惟在大元帅府康王一人。大元帅得其道,则金虏自灭,天下自安,宗庙、社稷自宁,二帝、二后及诸王自回。大元帅不得其道,则金贼愈益炽烈,天下愈益大乱,宗庙、社稷愈益险危,二帝、二后及诸王亦将无缘南归。故而大事成否,只在大元帅得其道或不得其道……”
康王大怒,一把抢过札子撕得粉碎:“我尚未即位,宗老汉却先骂我是无道之主!”韩公裔当即下跪:“下官启禀九大王,请恕宗元帅狂悖,曲示优容,以收揽人心。”
康王想一想,便命冯益、宋喜喜道:“你等退去。”只剩韩公裔一人时,康王说:“我行将称帝,你有何见教?”韩公裔说:“下官知九大王之意,当重用汪元帅与黄元帅。”康王说:“汪伯彦虽是老成持重,然而图事谋策,稍逊黄潜善一筹。”韩公裔说:“依下官愚见,两人谋身重于谋国。我观两人立身行事,以爱护九大王为名,却行苟全性命之实。”
康王惊问:“我从不闻你与两人有何异议,奈何有此一说?”韩公裔说:“九大王出使与开元帅府,须以安泊为上;称帝以后,却须以扶保江山为上。宗元帅尽瘁国事,奋不顾身,倘能用其所长……”
言犹未了,康王斩钉截铁道:“宗泽迂拙执拗,决不可任宰执!”韩公裔说:“李纲负天下重望,若只用汪、黄二元帅,而不用李纲,切恐难服人心。”康王说:“亦有他人力荐李纲,你可代我为李纲草拟一信,以明此意。”韩公裔说:“遵命。”
韩公裔退去,康王唤道:“冯益!”冯益進来:“九大王有何吩咐?”康王说:“你可速去开封,代我参拜隆佑娘娘,问候起居,并刺探动静,顺便将我的侍女等人取来。当然,亦不惟是原来那些侍女。”冯益笑道:“会得。我将取来大批拆洗女童。”康王暧昧而笑:“拆洗女童?好,好,只要年轻美貌,多多益善!”
南京应天府,府衙谯楼以东,临时搭起一个不大的圆坛。圆坛正北方设立上天牌位,东、西分设宋太祖与宋太宗牌位。
天色微熹,赵构头戴平天冠,身穿青衣纁裳,腰系金龙凤革带,脚穿红袜朱舄,在礼仪使耿南仲的引导下登上圆坛,其后跟随张邦昌、黄潜善、汪伯彦和耿延禧等四人。宋高宗先向上天和祖宗牌位叩头,然后叉手恭立。
耿延禧宣读册文:“嗣天子臣构昭告上天及祖宗之灵。金人内侵,二帝北狩,天支戚属,混于穹居,宗社罔所依凭,中外罔知攸主。臣构以道君皇帝之子,奉宸旨以总六师,握兵马元帅之权,倡义旅以先诸将。冀清京邑,复两宫,而百辟卿士、万邦黎献谓人思宋德,天眷赵宗,宜以神器属于臣构。辞之再四,惧不克负荷,贻羞于来世。九州四海,万口一辞,咸曰不可稽皇天之宝命,慄慄震惕,敢不钦承。尚祈阴相,以中兴大宋。”
耿延禧宣读完毕,黄潜善手指大地,宋高宗会意,立即装模作样,伏地恸哭一番。
南京府衙,宋高宗正襟危坐。群臣拜贺:“恭祝圣躬万福!陛下万岁万万岁!”宋高宗不由自语:“父母兄弟蒙尘,惟朕身登大宝,此非天命而何?”
耿延禧宣读诏书:“皇帝诏曰:黄潜善任中书侍郎,汪伯彦任同知枢密院事。”黄潜善遍体通畅,却有意绷紧脸部的每一条筋肉,显得诚惶诚恐。汪伯彦一时心如乱麻,头脑反复回旋一句话:“黄十四何德、何功、何能,反居自家之上?”
二人同时走出班列,跪倒在地。黄潜善奏称:“臣潜善蒙陛下天地之赐,虽粉身碎骨,亦难报恩宠于万一。然臣庸德薄才,何能当此大任?伏望陛下俯回天命,另命贤臣,以安愚分。”汪伯彦奏称:“圣恩如天之广大,而微臣虽有执鞭随镫之心,却无拨乱反正之才。枢府乃本兵之地,任重责大,用人当否,牵系国家安危存亡,伏望陛下特寝成命,更择贤才。”
宋高宗颇不耐烦,挥手言道:“二卿乃朕所倚信,无须过于谦逊。”继而大呼:“冯益!”冯益赶紧走到案前叩头:“小的在。”宋高宗说:“速速起驾回宫!”
应天府行宫,宋高宗在瑞应殿坐定,黄潜善、汪伯彦站立奏对。宋高宗说:“中兴之初,国事千头万绪,当以何事为先?”汪伯彦对黄潜善说:“茂和足智多谋,非臣可比,请先为陛下开陈。”黄潜善说:“依臣愚所见,天下悠悠万事,当以巡幸东南与遣使通和为先。”
宋高宗说:“朕记得与卿北京初见,便有此议。”汪伯彦说:“茂和之议与臣愚相合,渊圣和战无定议,又不能及时巡幸,陛下当以为前鉴,不可再误。”黄潜善说:“国家再造之初,万不可与虏人相抗,和则存,战则亡。依臣愚所见,须守靖康之约,与虏人划河为界。朝廷遣兵,须屯大河之南,不可过河。陛下即位肆赦,赦文亦不可下河北、河东与河中府。此便是以诚取信虏人,如靖康时毁约反覆,乃自取败亡之道。”
宋高宗说:“二卿之见,深切朕意。卿等可物色人选,尽快出使祈和。”二人齐道:“臣等遵旨。”汪伯彦犹疑片刻,忍不住发问:“如今政府群龙无首,不知陛下何时命相?”宋高宗说:“张邦昌虽不能身殉社稷,然使一城生灵免于涂炭,又在虏人才退之际,便北面事朕,可授郡王。耿仲南、耿延禧父子祸国之事非一,朕恨不能以剑取其首级。朕既已即位,自当将他二人罢黜。”黄潜善说:“陛下英明。”
宋高宗又说:“隆佑娘娘命九十九叔传旨,言道若要宋室中兴,须命李纲为相。”黄潜善浑身一震,汪伯彦立表异议:“陛下方欲与虏人通和,李纲好用兵,切恐虏人不乐,和议难成。”
黄潜善進一步强调:“闻得靖康围城中,金人军前降札子索取大宋臣子,第一便是李纲。臣恐李纲拜相,朝廷欲和则不得,欲战则不能,天下便无宁日。”宋高宗说:“既是如此,便是朕即皇位,亦非金人所喜。朕已命内侍召李纲入觐,朕当命为右相。二卿忠义,朕所悉知,此事毋须另议。”
黄潜善说:“方今乱世,大元帅府结局之后,切恐调遣军马迟缓,莫须另设御营司,直属御前?”宋高宗说:“便依卿议,另设御营司,卿可任御营使,汪卿任御营副使,其下便由王渊任都统制。”两人同时答道:“臣等遵旨!”
行宫小厅,宋高宗召见曹勋。宋高宗说:“闻得卿是龙德宫的旧人,随众北迁后逃出燕京,带来太上皇的血诏,可为朕详述。”
曹勋泣道:“靖康元年,臣任阁门宣赞舍人。次年四月,随太上皇北上。渡过黄河后十天,臣闻得陛下将登大宝,便报告太上皇。太上皇说:'但不知中原之民,尚肯推戴康王否?’次日,太上皇便付臣三件御衣,并在其中一件的衣领上亲书八字:'可便即真,来救父母。’皇太后亦付臣书信一封,皇后娘娘更摘下金耳环一枚,托臣传语陛下:'为吾白大王,愿如此环,早得相见!’太上皇又要臣转达他的口谕:'凡有清中原之策,悉举行之,勿以我为念;太祖官家有誓约,不杀大臣与言事官,原藏太庙,违之不祥。”
言毕,曹勋取出衬衣、书信与一枚耳环,冯益接过,转呈宋高宗。宋高宗一一看过,默然不语。曹勋说:“愿陛下招募敢死队,由臣率领从海道北上,救回太上皇等天眷。”宋高宗暗语:“岂得如此胡做!”却说:“此乃大事,待朕与执政计议。卿大功非细,且先下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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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军营外,岳飞亲率五十骑巡逻。远处突然传来哭喊声,岳飞怔得一怔,立即带骑士驰往。但见十名中军兵士,正在民居施行抢掠与强奸。岳飞下令:“将一干人悉数捆绑!”五十骑合围过去,很快完成任务。
岳飞厉声责问:“你等大胆,可知军法条令?凡掠取资财,及作科犯奸者,便当处斩!身为王师,如此作所为,与番人何异?”不料为首一人抗声道:“我等是张家人,号称'自在军’,张太尉亦从未管束,又何须你管?”岳飞大怒,当即拔剑将其斩首,又将另外九人押往刘浩帐前。
帐中,刘浩对岳飞说:“鹏举处分此事,本无不当。然不看僧面看佛面,如今张太尉是统制,又深得官家信任。我是副统制,与他虽名为一军,实则各统所部。此后若再遇触犯军纪者,可交我处分。这一回,我将自带他们去见张防御。”
岳飞说:“感荷刘刺史厚意,然而一人作事一人当,我愿亲自面对张防御。”刘浩说:“鹏举,你我相知已有半年,我不能辜负秦官人与宗元帅的重托,须为大宋保全一个将才。你涉世未深,在官场之中不宜径情直遂,切记!”
张俊帐中,刘浩带九名军士拜见张俊:“昨夜有十名军士打家劫舍,污辱妇人,其中一人不伏管教,言语凶悖,凌犯太祖之阶级法,我已将他斩首。其余九人则各责军棍,以为儆戒。”张俊眉头一皱,吩咐左右:“且将九人与我逐退!”
刘浩说:“我追随宗元帅征战,元帅执法甚严。他常言道,虏人非有三头六臂,王师所以屡战屡败,实为高俅、童贯之流主兵,军政大坏,军纪废弛,缓急之际,将士贪生,往往不战而溃,实堪痛心。官军若平日奸淫掳掠,又与虏人何异?百姓备受虏人荼毒之余,岂不更失所望?切望张防御留意。”
张俊置若罔闻,只对站立一旁的杨沂中打趣道:“'自在军’的军名煞好,人生在世,谁不图个自在快活?我亦自在,你亦自在,全军自在,岂非美事?”笑毕,又对刘浩说:“自今以后,我的军士违犯军纪,便交我处分;你的军士违犯军纪,则交你处分。”刘浩只得说:“会得。”
都统制官署,王渊对刘浩宣布:“今奉御营副使汪枢相的堂除,命你为大名府兵马钤辖,可即日前往赴任。”刘浩想一想,起身问道:“闻得黄、汪二相公欲遵靖康城下之盟,与虏人划河为界。北京位居大河以东,却是河北地界,不知二相公之意,北京可弃,抑或不可弃?”
王渊目瞪口呆,很久才说:“朝廷之事,有主上与众相公主持,我等是武臣,不须管得。”刘浩大声说:“大河以北,尺地寸土,皆是大宋江山!我既为钤辖,自当率本部军马,誓守北京!”王渊说:“刘刺史诚乃大丈夫,刚气十足。然而汪枢相言道,祖宗家法,总管、钤辖赴任,惟有单车匹马;他们所统,只能是本地军兵。你此去不可带本部人马,只可率二十名将士。”同坐一旁的张俊赶紧补充:“岳飞、王贵、张宪与徐庆四将,须留本军听候使唤。且岳飞、张宪二人,不日将随我前往开封,迎奉隆佑太后。”
刘浩愈益愤慨:“如今是军兴离乱之际,大名府的精兵锐卒全已勾抽。我身为钤辖,难道只与老弱残兵守城?”王渊自感理屈词穷,却硬生生言道:“你是武臣,须遵朝廷之命,三日内便须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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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南熏门,张俊、冯益一行入城,岳飞、张宪跟随其后。冯益鞭指往来人群,对张俊说:“我亦曾在靖康围城中备受苦楚,不料数月之后,市井繁盛,几复旧观,人群熙来攘往,面无菜色。宗留守治理东京,委实政术过人,别如黄潜善、汪伯彦之流,不过行尸走肉而已!”张俊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却不敢附和半句。
一行人马来到开封府衙,张俊、冯益、田师中、岳飞和张宪等五人進入正衙,齐道:“参见宗留守。”宗泽对冯益说:“冯大官,你既与张统制前来奉迎太后,且稍待时日,我自当另写奏疏,请冯大官回行在禀告主上。”冯益说:“官家专候宗留守顾全国体,开释虏人使者。”宗泽怒道:“二帝北狩,虏人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此便是国体!虏使指斥主上,人臣所不忍听闻,此便是国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宗泽虽是至愚,而身为大宋臣子,正是为顾全国体,不敢奉诏!”
冯益陪着笑脸,低声下气言道:“宗留守忠勇,天下共知。一介虏使,无足轻重。若宗留守将他放得,小的面见官家,亦可了却职事。”宗泽断然说:“下官一日为留守,虏使便一日放不得!倘若主上问罪,自有宗泽担当!”
冯益不敢再说,张俊脸上掠过一丝喜色,暗语:“灭得这厮威风,我亦痛快三分!”田师中频频向张俊使眼色,张俊却将脸别向一边,不予理睬。
马皋、一丈青、刘衍等一批统制涌進:“岳五哥、张四哥在哪?”宗泽乘机说:“冯大官、张统制,你们可先入大内谒见太后。岳武翼与张忠翊曾随我征战,多立战功,可暂留此处,与众将叙旧。”
张俊、冯益和田师中离开,一丈青说:“岳五哥、张四哥,自开德府一别,姐姐煞是思念你们。”岳飞经她一说,双眼不觉湿润。一丈青忙问:“岳五哥受过什么委屈?”岳飞不语,张宪代他言道:“我们心上不快活。”马皋问:“有甚不快活?”张宪说:“刘刺史离军而去大名府,此是第一个不快活;军中多有不平事,一说便犯阶级法,须受重责,此是第二个不快活;屯兵于南京,虽是饱食终日,却不得与虏人厮杀,此是第三个不快活。”
岳飞忍却多时,终于开口说:“御营司前军,人称'自在军’。我所统第四将,有一军兵劫掠百姓资财,待我勘问时,他却言道:'前军是自在军,何以第四将不自在?’”张宪补充说:“此人先前追随宗留守,在开德等役勇毅敢战。今日违犯军纪,岳武翼责他四十军棍,他却犹自叫屈。”
刘衍叹道:“此亦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宪说:“且如田师中那厮,原是张统制的亲兵,一无才武,二无战功,只知唤'阿爹’,便屡被超擢,军中多是不服。”岳飞悲愤言道:“我离母弟,别妻子,岂为求得一个自在军的正将?今日得见宗留守与众统制,便似游子归家,倍觉温暖。”
一丈青对宗泽说:“宗留守,何不将岳武翼、张忠翊等招致留守司?”宗泽长久沉默,而后慨叹:“我何尝不愿招纳你们?然欲调遣御营司的兵将,岂是易事?须待日后缓议,岳武翼与张忠翊且在此欢聚。”
太庙门口,岳飞率五十人抵达。黄彦节出迎:“先已接到留守司的通知,说是岳武翼要来察看,以便三日后奉迎南迁。不期来得如此之快。”岳飞说:“太庙神主南迁,是我大宋臣子的奇耻大辱,然亦事出无奈,万不得已。只求黄阁长供应香烛,我须敬告神主。”
黄彦节引领在前,岳飞来到宋太祖室内焚香。岳飞泪流满面,长跪不起:“微臣岳飞虽官卑职小,亦粗知尽忠义理。今日奉朝廷命令,须奉列祖列宗的神主南行。惟愿他日他时,扫灭仇寇,迎还二帝,奉神主归太庙,雪今日之奇耻。敬祈太祖皇帝神明,佑我大宋,以申微臣区区之志!”
拜毕,岳飞拱手向黄彦节道别。黄彦节却抓住岳飞双手,热泪盈眶:“我虽为内侍,亦非无报国之心。所见武将虽多,然忠义俱全的大丈夫,当推岳太尉。惟求上天与诸神护佑,他日他时,岳太尉得以亲奉神主归太庙,了此宏誓大愿。”
岳飞暗忖:“宦官如冯益等辈,只知以征召拆洗女童为名,替官家大肆搜罗民间美女。原来他们之中,尚有另一类人。”黄彦节觉察岳飞神色有异,便补充一句:“岳太尉,此是我的至意!”岳飞急忙回答:“我虽不才,蒙黄阁长以意气相许,当深自砥砺,不负所望。”
7
大名府军营,岳飞拿出一份札子,对王贵、张宪、徐庆说:“从开封迎接太庙神主与隆佑太后回来,我思考三天三夜,写成一份《上皇帝书》,且请众太尉一览。”
三人传阅之后,张宪说:“国朝重视文士上书言事,我等是武夫,便是上书,恐亦无补国事!”王贵说:“主上巡幸大计已定,只恐李丞相亦阻拦不得。岳五哥上书,非但不能动摇朝廷大计,亦恐招致王都统与张观察怪罪。”
岳飞凛然说:“天下文武一体,何须重文轻武?早知如此,何须背刺'尽忠报国’前来投军?与其尸位素餐,亦步亦趋,不如在家乡厮守老母与妻子,或随秦大人等守卫故土相州。”
张宪说:“我亦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回相州!”王贵叹道:“身在军中不自由,我们倘若擅离,岂不成为逃兵?”徐庆说:“常言道,卜以决疑。我们何不去龙兴寺问卜?”
王贵说:“营中不可无人,以备张观察不时召唤。你们可去龙兴寺,我且在此坐衙。”岳飞说:“与其占卜,不如出门喝茶。”张宪、徐庆说:“便依此议。”
一家茶肆,岳飞等三人正在吃喝,却见两个头戴胡桃结巾、身穿白绢衫的儒生進来。岳飞心有所动,便起身上前施礼:“末将岳飞,正有一事请教两位秀才,请到一桌同坐。”张宪、徐庆也上前施礼:“末将张宪、徐庆,同请二位秀才。”一人笑道;“在下朱梦说,他乃李若虚,李丞相幕下闲人。不期相遇三位彬彬有礼的将军,自当同坐。”
众人一同坐下,岳飞取出书札说:“末将愤于时局,激于大义,写成一书,意欲上奏。然自粗陋,不识义理深浅,故请两位高士教诲。”
李若虚展开书札读道:“陛下已登大宝,黎元有归,社稷有主,已足讨伐虏人之谋;而勤王御营之师日集,兵势渐盛。金虏谓吾素弱,未必能敌,正宜乘其怠而击之。而李纲、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复故土,迎还二圣,奉车驾日益南迁,又令长安、维扬、襄阳准备巡幸。有苟安之渐,无远大之略,恐不足系中原之厚望,虽使将帅之臣戮力于外,终难成功。为今之计,莫若请车驾还京,罢三州巡幸之诏,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帅六军,迤逦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日可复。”
读毕,李若虚说:“岳武翼虽屈沉下僚,然忠节过人,不忘忧国,令人钦敬。惟是李丞相赤胆忠心,天下无人不知,岳武翼何以与黄、汪二人相提并论?”
岳飞说:“我虽读书甚少,亦知孔子《春秋》大义,当责备贤人。李丞相不能主张官家去东京,而建议巡幸长安、襄阳等地,亦是失策,而授黄、汪两个奸臣以可乘之隙。”
朱梦说惊道:“我所识武将,第一便是统制吴革,可惜他天生英才,捐身殉于国难。不期今日,又得与岳武翼等相知,实是三生有幸!请受我一拜!”言毕,与李若虚一同起立长揖。岳飞等人也起身还礼,朱梦说又道:“岳武翼便可依此上书,亦可使朝廷知御营中自有国士。李丞相规模宏阔,腹中撑得船过,岂会计较你的忠言?”
张宪请求说:“我等只求去东京,追随宗留守杀敌报国。若留在御营司,便是报国无门,空耗时日。切望李丞相与两位官人玉成。”李若虚说:“我二人自当尽力周旋。”
8
枢密院都堂,烛光辉煌,香炉中喷出阵阵幽香,长桌上摆满美味佳肴。汪伯彦献媚道:“黄相公高升右相,实乃众望所归。”黄潜善洋洋自得:“李纲这厮,轻狂而粗疏,既力阻主上巡幸,又论奏拆洗女童的些小琐事,岂不触犯主上大忌,自取其咎?以此可见,李纲气数将尽,汪相公之升迁,已是指日可期。”
汪伯彦笑道:“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李纲尚居左相之位,主上亦顾惜他的虚名。依我之见,欲去李纲,须先断他左、右臂!”黄潜善问:“左、右臂谓谁?”汪伯彦说:“许翰新入政府,左、右臂乃张所与傅亮,倘若他们建功立业,便增重李纲权势,得以与宗老汉施行其劝大驾入东京之谋。”
一吏胥送来岳飞书札:“此是登闻鼓院转呈的紧切上书。”黄潜善冷哼一声:“无非是李纲一党的主战文字,不值一提。”汪伯彦斜眼一瞥,看到书上题款是“武翼郎、御营前军第四正将岳飞上皇帝书”,忙说:“此人莫不是刘浩部将,相州人氏?”当即取过上书浏览,不由嗤笑:“这厮大言不惭,竟将你我与李纲一并斥骂,言道'有苟安之渐,无远大之略’,必是刘浩党羽无疑。”
黄潜善经他一说,也拿来一阅:“御营偏裨之中,竟有犯上妄语之人,可恨之至!”汪伯彦说:“有些少村秀才聒噪,舞文弄墨,上书言事,只得由他们。不料赤老之中,亦有不守规矩之辈,若不稍加惩治,何以立朝廷之威?”忙示意吏胥取过笔墨,随手在书札封面批上两行小字:“小臣越职,非所宜言,可与冲替,削除军籍,以儆效尤。付王渊。”黄潜善说:“甚好,可速教王都统措置。”
清晨,岳飞正在操演军兵,张俊的亲兵前来传令:“请岳飞、王贵往张统制府衙一行。”
岳飞、王贵抵达统制府衙,见张俊施礼道:“末将参见张统制。”张俊满脸不悦,也不叫他们坐下,径自将岳飞上书交付两人:“岳五,我待你不薄,你何故不循分守,无事生非?朝廷大事自有宰执,都统王太尉尚且管不得。你惟是个草芥子大小的将官,却不知分晓,如此逞能!今有汪枢相批示,叫我如何将你掩覆?”
岳飞慷慨陈词道:“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末将虽是行伍贱隶,亦略知尽忠报国大义,故不揣愚陋,议论朝政。张太尉亦是北人,难道便甘心家乡沦为异域,父老宗亲悉遭驱虏,辫发左衽?”王贵忙说:“岳武翼虽是忠心,却是年少气盛,不知事体轻重,今日又伏侍不周,言语冒犯,乞张太尉大量包容。”
张俊叹道:“岳五,我亦惜你勇锐,以为日后有危难,自能派上用场。如今既有汪枢相之命,我亦留你不得。王太尉发怒,责令打你五十军棍,我且免你皮肉之苦。你须即刻步行出营,坐骑交付军中。”王贵还想求情,岳飞挥手将他制止,只向张俊礼节性一揖:“多谢张太尉不打之恩!”张俊吩咐王贵:“你且权管第四将,待王太尉另命正将。”
第四将军营,众人得知岳飞受责罚,均愤愤不平:“如此对待忠义之士,我等何得心服?”张宪说:“岳五哥,莫如去相府求见李、朱二官人,申诉委屈。”众人附议:“要去便去,或能赢得转机。”岳飞却说:“李、朱二官人自是仗义,然李丞相主张国事亦自艰难。我且去东京,在留守司当一战卒,亦胜似在御营司任一正将!”
岳飞收拾简单行装,却发现自己的余钱,已不足五百文。徐庆说:“些少铜钱,如何去得东京?”随即取出三百文给岳飞,其他人也纷纷解囊相助。岳飞却一概拒绝:“此去东京二百八十五里,只二三日行程,四百八十七文盘缠,已经足够。”
岳飞带上兵器和衣物走出营门,愈来愈多的将士赶来送行。岳飞对大家拱手道:“我今离去,并不留恋,然而大家殷切之意,必当铭记。”又对王贵等人说:“切望自家兄弟,得以在东京相聚。”王贵说:“岳五哥先行一步,我等必定寻机前来。”
一军士牵住岳飞的衣服哭道:“不知岳武翼何时得还?”岳飞说:“我如今已非武翼郎,惟是白身。我曾将你责打,蒙你不念旧恶,惟有感愧而已。”军士哭得更加伤心:“岳武翼责打我四十军棍,却又资助三百文。不知自今以后,又有哪一位正将,得以爱兵如此?”
另一军士叹道:“你带我们奋身厮杀,积多少战功,方得一个武翼郎的低官。却因一纸直言,一切皆休。天下又有多少统兵官,刻剥军士,凌辱部属,聚积财货,贿赂上司,却连升美官要职?此亦是天道不公,自古皆然,如今尤甚!”
岳飞说:“天道悠远,自有深意。然而报国尽忠之志,必不因浑浊人事而动摇。诸位且回,共待他日,以得伸展。”言毕,强忍泪水,向众人长揖,转身快步离去。
(旁 白:有宋以来,崇文抑武。岳飞以偏裨身份,居然直接上书皇帝,实乃两宋所仅见。而其议论直截,锋芒直指将相,全为天下至计,其无私、无我、无惧的胆气与远略,尤为文人上书所不可比拟。虽被驱逐离军,然有此一例,即已刺痛奸佞心肺,足振天下正气。)
9
中秋夜,李纲相府庭院,一张小桌上铺陈简单酒菜,李纲与李若虚、朱梦说久久默坐。李纲对月长叹:“二帝值此夜月,应是思归团圆之心益切。我身为大臣,竟不能整顿朝廷,救取二帝,洗雪仇耻,好不憾惜!”李若虚说:“世事不可逆料,相公众望所归,安知日后不再重掌国政,主张兴复大计?”
李纲沉痛言道:“世事委实不可逆料。去年九月我被贬出京,虽亦忧虑国运,却未料得,竟有靖康奇耻。此回任相之前,蒙张招抚以'易進难退’共勉,不料一个易進难退的宰相,只在任七十余日,尚未建得尺寸功业,便须引退。黄、汪必败国事无疑,然而便是他们狼狈下野,切恐亦难容我回朝。倘若容我回朝,切恐国事已收拾不得。宗留守屡曾告诫,切不可重蹈西晋东迁的覆辙,然而不蹈此覆辙,他们又如何甘心?”
李若虚说:“未料殿中侍御史张浚,惟因黄潜善的一个举荐,亦是非不分,上奏弹劾。”李纲说:“亦自管他不得。我与你们意气相合,为布衣深交,足慰心怀。切恐我罢相之后,你们同受牵连。不如外任,与你们两个安便的差遣。”朱梦说道:“我等在开封围城之中抗金,九死一生,苟活至今,亦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今日得与丞相共尝艰难,岂不是无上荣光?”
李若虚说:“依黄、汪的心胸,便是外任,又岂得放过?想相公身为御营使,却庇护不得一个将才岳飞,今日更不须计较我二人。”李纲说:“话虽如此,然洵卿的父母年老,李侍郎已自殉国,不可令他们再受连累。我当与令弟李若朴一个安便差遣。至于王贵、张宪、徐庆三人,我已给王渊写过批示,由他们前往宗留守处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