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高歌当永夜 1

引子

“又来了!又来了!”

伴随着一阵绝望到有些凄厉的呼喊,远处出现一团黑云,似是暴风骤雨来临前的预兆。

然而,这团黑云却比普通云朵移得快了许多,不一会儿,便笼罩在这座小城的前方,那里,是城外大片大片的庄稼。

沃土出良田,可眼前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庄稼却长得极差,垂头丧气地蔫着,一如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但此时此刻的人们根本来不及垂头丧气,听到呼喊的他们,纷纷从家中跑了出来,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挥舞着衣衫,还有的拎起随手拿到的农具,不顾一切地往自家田地里跑。

黑云遮天蔽日,仿佛在嘲笑不自量力的人们。

人们疯了一般地摆动着手臂,可那黑云还是缓缓落下,落成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蝗虫,抱着庄稼大肆啃食起来。

“都死!都给我死!”

有人瞪着眼睛拼命拍打着蝗虫,可当他打掉一只的时候,又会有十只出现,哪怕他早已杀红眼,也无济于事。

“老天爷,求你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有人跪在地里,不停地磕着头,即使在柔软的土地上,也很快磕出了丝丝鲜血,可老天爷无动于衷,有些蝗虫撞到了他带血的额头。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人都死了吗?没有人管我们吗?”

还有人朝着四面八方大喊,嗓子很快喊哑了,却迟迟等不到回音,只有蝗虫扇动翅膀的声音,渐渐盖住了他的呼喊。

都没有用。

黑云,迟迟不肯离去。

第一章 噩耗

“陈觜!”

正坐在寝舍屋檐下眯眼晒太阳的我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睁眼等了一会儿,就见陆休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径直跨入我的房间。

我忙跟着进屋,见他面沉如水,便回手关上了门,小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陆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才道:“文莎死了。”

“什么?!”我正要倒茶,听到这个消息,茶水一下子全洒在了桌子上。

“方才我进宫办事,顺路去看侯老,他说昨夜文莎在自己寝宫中自缢身亡,今早才被宫人发现,陪她来到大兴的那两名密国侍女也跟着自尽了。”

侯老便是侯乘风,是宫中老人了,消息肯定可靠。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前不久才见过这位美丽柔弱的异国公主,没想到这么快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段时间我多少也在留意宫中消息,一直不曾听说皇上将对密国下手,如今文莎突然选择自缢,怕是开战之日将至了。”陆休脸色很沉重。

“可是——”我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之前文莎来找我,就是为了密国谋逆一事,且已做好赴死的准备,看样子,这一天终于来了。

陆休叹了口气,又道:“两国交战,最苦的还是百姓。虽说与金丹之争仍未停歇,但此次密国所犯之事实在太大,这一战,恐怕是无可避免了。”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满脑子想的都是平素玩世不恭的慕良,将文莎托付给我时那郑重其事的模样。

“其实她根本不知情,安仑谋逆与她无关,又何必寻死呢?”我喃喃道。

“密国狼子野心,皇上怎会允许身边有密国人存在?即便她不选择自缢,也会因其他理由被处死。”

“陈觜!”

屋外第二次传来呼喊我的声音,我几步过去打开门,就见乐王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为他带路的笔官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见我开门出来,才停下喘了口气,行礼离开。

我将乐王迎进屋内,他一见陆休也在,立刻道:“正好,省得我说两次。宫里出了件事,你们听说了吗?”

陆休给他倒了杯茶,道:“文莎公主自尽?”

乐王愣了一下:“原来你们知道啊,亏我还一路跑来要讲给你们听呢。”

“只知她是自缢身亡,其余一概不知。”

“哦,”乐王松了口气,“那我还有得讲。你们可知她为何要寻死?”

我与陆休对视一眼,密国谋逆之事关系重大,我们自然没有告诉乐王,眼下只能装糊涂:“不知。”

“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外传啊——密国想谋反,文莎公主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便去求皇兄放过密国,想来是皇兄不允,毕竟这么大的事,不收拾密国哪能行。于是,文莎公主寻了短见,还给皇兄留了遗书,恳求皇兄莫要殃及密国无辜百姓。唉,她以为靠自己的死就能令大兴与密国重归于好?太傻了,两国交战,哪里是死一个妃子就能阻止的。”

我的心情愈发沉重,文莎赔上自己的性命,只为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她奋不顾身地想挡在密国人的面前保护他们,却没有丝毫作用。

陆休却显得格外冷静:“文莎公主死谏求和,令人钦佩。只是不知密国是否知道他们谋逆之事已然败露,若是不知,我们还可打它个措手不及。”

“应是不知,我也是昨夜在宫中陪皇兄,恰好碰上了此事,才知缘由——”说到这里,乐王终于反应过来,“啊!你说得对,万不可被人知道我们已发现了密国的阴谋!”

我看着乐王道:“皇上决定要出兵密国了吗?”

乐王挠了挠头:“这个皇兄倒是没说,不过,我觉得他也挺为难的,这半年攻打金丹,战事未结,若再出兵密国,南北同时开战,只怕对我大兴不利。”

我点点头:“是啊,无论是兵力还是粮草,都有些捉襟见肘。”

“可是若不出兵,密国定会愈发嚣张。”乐王说着说着来了气,一拍桌子道,“一群宵小之徒,也敢觊觎我大兴!”

陆休微微皱眉道:“此时确实不宜出兵,金丹仍未降服,中原又因天灾致使庄稼歉收,特别是产粮之地新阳,一时旱灾,一时蝗灾,饿殍遍野,哪里还能征得出兵粮?”

乐王微微张着嘴:“新阳之灾竟严重到如此地步?”

陆休点了点头。

“不对啊,上个月皇兄刚传见了白州都令徐丑一,让我姐夫拨出大笔赈灾款项,交给徐丑一去救护新阳百姓,怎么还是毫无起色?”乐王疑惑地说。

第二章 人间疾苦

乐王的姐夫便是山光公主的驸马、管钱管粮的支度司辅令吴瀚海,算是杜冠的副手。吴瀚海为人细致稳重,与公主相敬如宾,之前办理拐卖幼儿案中,因他能支持公主领养毫无血缘的女婴,我对他印象很不错。

“陈大人!”

第三次呼喊我的声音传来,我再次打开门,一看是冉名,我唯一记住名字的笔官——魏玉案中,因为没认出他,我被陆休罚抄司规三百遍,还将所有我经手案子的文书全部誊抄了一遍,现在想起来都手酸。

冉名向我行了一礼,道:“陈大人请速去公政堂,凉大人有要事。”

“知道了。”我点头应下,返回屋中同陆休与乐王打了个招呼,就向公政堂飞奔而去。

凉世一正在奋笔疾书,见我过来随手递了份公文给我,如此这般交代几句,便又低头写字。

我退出公政堂,只觉得今日处处是巧合——凉世一交给我的,正是新阳赈灾案。

回到房间,陆休和乐王仍在聊着与密国开战之事,见我回来,不约而同地停住,等着我开口。

我扬了扬手中的文书:“案子来了。”

乐王见我不肯多说,翻了个白眼道:“又不能告诉我对吧?行了,你们忙你们的案子吧,我回趟九原坡。”

我嘿嘿一笑,同陆休一起将他送出门外。

送完人,陆休正打算离开,我将手中的公文递给他,口中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凉大人让我去查新阳赈灾情况。”

陆休将公文推还给我,道:“既是你的案子,不必让我看。不过,我上午还不曾见有这个案子。”

我点头道:“不错,凉大人说,这是皇上刚下旨让查办的,很着急的样子。”

陆休叹了口气:“看来,皇上真要出兵密国了。”

闲话休叙,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李,跨马向南而去。

新阳是白州境内的一座小城,距大京有一千余里地,比起之前去过的齐山,这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

大兴乃是富庶之国,而白州尤为大兴之最,因其土地肥沃、气候宜人,种出的作物都比别处好吃。然而,位于白州最北端的新阳却连着三年天灾不断,当地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凄惨无比。

好在有朝廷拨放赈灾款,留在新阳的百姓还能勉强维生,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且近年大兴战事不断,朝廷手头也紧。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新阳还传来密报称,最近两次的朝廷拨款根本没落到百姓头上,饿死之人日渐增多。

我这次就是要去查个清楚,究竟是谁丧尽天良,侵吞百姓的救命钱。

一路无事,直到接近新阳时,南豆渐渐焦躁不安起来,不仅放慢了步子,还总是东张西望个不停,时不时打个响鼻,我有些奇怪,只好尽力安抚它。

等能看到新阳城门的时候,四周已是寸草不生,哪里有一点富庶之象。南豆愈发躁动,我索性下马牵着它慢慢向城中走去。

城门根本无人把守,就连城内也不见几个人,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有几处人家的屋后长出了蒿草,长得比房子还要高。

我边走边看,过了一会儿才悚然意识到,在那些我以为没人的角落里,其实有好几个瘫作一团的人,只是他们浑身上下毫无半点生气,与周围物什一样灰暗,乍一看去,竟分不清是死是活。

听到动静,有几人勉强睁开眼睛向我这边望来,可看着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南豆,眼睛里写满了欲望,我毫不怀疑,若不是他们实在饿得没有力气,一定会冲上来将南豆生吞活剥。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干粮,分给就近几人,这一下却惹了祸,人们见到吃的,终于有了一丝活气,纷纷围着那几个幸运儿争抢起来,还有几人挣扎着站起身,向我蹒跚走来。

可我的干粮已经全部分光,只好狠狠心,骑着南豆飞快地离开这里。

走到差不多城中的地方,人多了起来,大家都围在一个不太高的台子旁,有气无力地盯着台子上的方向。

我挤开人群走到前面,终于看清众人在盯着的是什么——台子当中,趴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子,手脚都被人死死按着,动弹不得,上身仅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肚兜,整个脊背就那么赤裸裸地露了出来。

这还不算什么,最令我生气的是,一个大汉正拿着一把干树枝扎成的扫帚,狠狠地在女子背上划来划去,那皮包骨一样的惨白脊背,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我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把推开大汉,怒道:“光天化日伤人,你当我大兴没有王法了吗?”

第三章 出手相救

那大汉虽然比其他瘦骨嶙峋的人要魁梧些,可似乎也没有多少力气,被我一推,晃了几下才勉强站住,瞪着我道:“你是何人?”

我不理他,将外衫脱下覆住那女子,正要收拾按住她手脚的人,却发现她竟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没事了,没事了。”我以为她是害怕大汉等人,便温言安抚,想要扶她起来,可她毫不理会,反而手指更加用力,死死地趴在台子上,仿佛生怕我来救她。

我有些茫然,四下一看,发现每一个人都在瞪着我,一张张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居然都有了怒意。

“滚开,这里没你的事。”大汉粗鲁地推开我,又要继续伤害那女子。

我哪里肯让,当下拉起架势同大汉打了起来,好在大汉武功平平,又有些虚弱,很快被我放倒,我一把拉起那女子,跳下台子跃上马背,趁众人来不及反应,驾马而去。

正要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隐约的哭声,我诧异地回头望去,就见台子上大汉将将爬起身来,愤怒地看着我,而其余众人,居然都在啜泣,脸上满满的绝望,有几人甚至开始嚎啕大哭。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越来越糊涂,再看看被我拉上马的那女子,也是浑身直哆嗦,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害怕。

一直跑到城外我才勒马停下,那女子还在抖个不停,后来几乎是被我抱下马的,我将她放在一棵几近枯死的大树旁,她靠着树干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愈显得瘦小。

“你别怕,我叫陈觜,是钦臬司特使,现在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女子又是惊恐又是迷茫地看了我一眼,我一怔,看样子,她不知道钦臬司是什么。

“他们为何那样待你?你尽管说来,我为你作主。”我又道。

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胸口起伏不停,慌张地四处看看,忽然呜咽着哭了起来。

面对一个落泪的女子,我确实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好等着她哭完,稍稍平静了一些,才又问道:“你叫什么?”

“晚晴。”她终于肯说话了。

我松了口气,问道:“晚晴,附近哪里有医馆?先去处理一下你背上的伤。”

晚晴惊慌失措道:“不可!不可!求求你,把我送回应天台吧!”

眼见她披着的衣衫已渗出血迹,我皱眉道:“这是为何?他们那样待你,送你回去,你哪里还有活路!”

“这——这是我的命,我若逃走,会害死他们所有人!”晚晴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有些无奈,尽量温柔地道:“你先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同我细细说来。”

晚晴又急又怕,抽泣着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原来,这是当地的一种求雨方式,在应天台上将年轻女子的脊背划扫三日,若女子心诚,老天便会降雨;若是不灵,便是女子心不诚,要再换一人。

“……家人都已饿死了,我是真的诚心求雨,下了雨就没有旱灾了,蝗灾也不怕了,已经到了第三日,我这一离开,老天肯定要怪我心不诚,又不下雨了……”晚晴语无伦次地哭着说道。

我很无奈,什么扫背求雨,分明是胡说八道,若是下雨,不过是巧合;若是不下,也能怪罪于被选中的女子不够诚心,左右都有说辞。

“动手的那名大汉是什么人?”我又问道。

“他是官老爷身边的人,叫尚山雄。”晚晴哭得更厉害了,“他凶得很,若是让他抓到,一定会叫人活活打死我!”

我被她哭得有些头疼,好言安慰道:“别怕,下不下雨都与你无关,那些都是糊弄人的——”

“不!是真的!遇上诚心的女子,当真会下雨!”晚晴急道。

我知道一时无法扭转她的想法,便转而问道:“你说的官老爷是谁?”

“就是我们的府尹,褚知白褚大人。”

“府尹?”我有些生气,“身为朝廷命官,一城之首,竟私养打手,还带头信奉鬼神之说!”

也许是我的怒气吓到了晚晴,她畏缩地看着我,又不敢说话了。

我想了想,再次将她扶上马背,又跑了很久,才找到另一个小城,这里虽然小,且破败不堪,但至少还有茶馆客栈,不像新阳,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尽管没有什么正经吃食,晚晴还是两眼放光,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三大碗白水面,当然,汤中的面也没几根,饶是如此,吃到后来小二也还是不敢给上菜了——虽然那菜也不过是当地树上的各种枝丫花叶。

吃完饭后,晚晴似乎放松了不少,我又拿出随身带着的创伤药,请求客栈老板娘为晚晴敷上,一番举动之后,晚晴看向我的眼神终于从畏惧变成了感激。

我见天色已晚,便叮嘱她好生休息,然后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

“陈大哥!”晚晴居然主动开口喊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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