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大医 5
第十六章 世事纷杂
这处厢房的窗子都被挡得严严实实,我刚进去时什么都看不清,片刻之后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才开始四下打量。
这一看,我拼了命地克制自己才没有倒退两步——
这间厢房内,摆了很多东西,不是寻常东西,似乎都是人身上的零碎部件。完整的骷髅骨架都算不了什么,只见这边放着已经风干的手脚,那边放着一块可疑的血肉,最过分的是,屋内还摆着一个大大的石槽,里面清水泡着的,像是人的五脏六腑!
我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深吸了口气,等着梅破腊开口。
梅破腊果然兴致勃勃道:“陈大人,你看,这就是我买新鲜尸体的用处。人的身子实在是太过精细,只要有一处不好,整个人都会不舒服,甚至死去,我想弄清楚人的体内到底是什么样子,每一处又是如何协同运作,让人能动得起来,这样,我在医治病人时才会更加游刃有余。”
我被他的说法吸引,忍不住追问道:“那你是否有所发现?”
“有!”梅破腊很高兴,“比如,我发现人吞下的吃食都会积留于此处,”他指指石槽中一个形状像红豆、个头却大了许多的东西,“此物在体内时位于腹部,这便是为何腹部受到击打,人就会呕吐。”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人若食下毒物,应该也会积留于此,所以,如果能将此处清洗一番,是不是就可以解毒?”
“听起来很有道理,可该如何证实?”我问。
梅破腊犹豫了一下,道:“只能在活人身上证实。”
“活人?!”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实不相瞒,我常雇用活人为我证实医术上的想法,当然,我会给他们足够的报酬,也会提前向他们述明可能产生的结果,让他们自行抉择。不过,即使后果难以预料,也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尝试,对这些人,我都会与他们签下生死状,然后带他们住在这处隐秘的院落里,在他们身上尝试一些新的医治办法。”
我叹了口气:“这其中大部分是外乡人,是不是?”
“陈大人如何得知?”梅破腊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哦,也是,外乡人无家眷牵挂,又多为贫苦之人,所以更愿意做这种生死难料但报酬丰盛的事,陈大人身为特使,自然能想到这些。”
“可就算有报酬,就算你会提前述明后果,这种事,多少还是让人有些接受不了。”我摇头道,“你可听说城外挖出十二具来源不明的尸体?”
梅破腊眼带茫然:“不曾听说,我每日的心思都在医术上,对其他杂事实在没有工夫去了解。”
“这十二具尸体,都是金善堂的病人。”我终于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怎么——为什么?”梅破腊眼中茫然更甚。
我向他讲述了水叶、井橘的所作所为,包括她们做这样的事都是出于怜悯,以及她们一直都在维护梅破腊,认为他是最好的大夫。
待我说完,厢房内陷入一段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梅破腊此时的错愕与纠结,但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是对是错?水叶、井橘的做法,是对是错?
过了许久,坐在一旁发呆的梅破腊忽然道:“你可知为何旁人传说我能起死回生?”
我被问得一愣:“是因你医术精绝,妙手回春?”
“不是。”梅破腊嘴角带了一丝苦笑,“其实换血之术是有用的,至少令桑麻大为好转。”
换血之术果然有用,桑四田说得是实话。我这样想着,继续听梅破腊往下讲。
“但不知怎地,这个消息传入了许多达官贵人耳中,他们纷纷来找我,还一厢情愿地认为换血之术可以延年益寿,只要不断换血,就能实现长生不老,无论我如何解释他们都不听。后来,这个谣言传了出去,坊间越传越离谱,最后竟传成我可以起死回生,真是太可笑了。”
“天下果然多的是贪婪而愚昧之人。”我也很是感慨。
“是啊,我只想专心精进医术,可总被这些杂事打扰——水叶井橘的做法我能理解,但她们对我所求之事影响甚重;达官贵人听到有长生不老的可能就一窝蜂而来,但我不想理又不能不理,哎……”梅破腊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
我太能体会梅破腊的心情了,因为我在查案时也常有类似的感觉,总有各种事让我没法不顾虑其他,只按自己的想法单纯查案。
“不过,越有地位的人越惜命,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梅破腊摩挲着身旁的一具骸骨,叹道。
“夏王也来过?”我鼓起勇气问道。
第十七章 相求
梅破腊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钦臬司果然厉害,竟连这个也能知道。”
我勉强笑笑:“既然有续命的传说,大名鼎鼎的'仙王爷’当然不会不来。”
梅破腊摇摇头:“其实,夏王也是被别人拉来的,实际上他对续命、长生不老、起死回生这些都丝毫不感兴趣。”
我一怔:“夏王醉心于求仙问道,怎会对这些没有兴趣?”
梅破腊边回忆边道:“我也有些诧异,但确实如此。当时夏王似乎很低落,几乎没有开口,不论拉他来的人如何舌灿莲花,想要打动他,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好生奇怪。”我低声接了一句,又问,“太元司也曾来过吧?”
“确实来过几位大医,他们来看换血之术究竟是真的有用,还是哗众取宠。”
“他们是否认同换血之术?”
“他们——”梅破腊自嘲地笑笑,“应该说是不认同吧。”
“为何不认同?”
“换血之术与我所做的其他事一样,都难以被世俗所容。连跟随我多年的水叶和井橘都无法完全认同,又怎能苛求他人认同?”
我看着他那有些孤寂的表情,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转而问道:“既然换血之术有用,桑麻为何会死?”
梅破腊轻声叹息:“我不知道。”
“不是你杀的?”我直接问道。
“不是我杀的。”梅破腊直视着我,神色略带痛苦,但毫无愧疚。
我点点头:“无论如何,多谢你能告诉我这些。但是梅大夫,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同你说,如有冒犯,请你包涵。”
“请大人直言。”
“梅大夫为拯救苍生而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在令我佩服,但即便是水叶、井橘这样与你关系如此亲近的人,都会接受不了,更何况他人?所以,就算世俗习惯毫无意义,我们也不得不遵从,哪怕所谋之事再高尚,也还是要顾及旁人的感受,否则,会惹来许多不应有的麻烦。”
听完我的话,梅破腊默然不语,其实我认为他的做法无可指摘,其实我很讨厌自己的这番话,其实这番话我也做不到,但水叶、井橘之事已经说明,旁人不会对自己不理解的事报以宽容。
后来,直到我告辞离开,梅破腊始终没有说话,他好像一直在思索着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还在睡觉,就听院外有人敲门。被搅了觉头的我很生气,披上衣服,怒气冲冲地出去开门。
大门一开,眼前竟是一个我根本想不到的人——梅破腊。
只见他还穿着昨日那身衣衫,头发略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双眼血红,显然是一夜未睡。
我一肚子火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忙问:“梅大夫,你怎么来了?”
梅破腊跪倒在地:“陈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他突然行此大礼,我慌忙扶他起来,口中道:“梅大夫是家母的恩人,有事尽管开口,我绝不推卸!”
这时,黄伯也出来开门了,正好看见我们乱作一团的样子,就问:“少爷,什么事啊?”
“没事,黄伯,您接着睡吧。”我说着,手中加大力气,半扶半拉地将梅破腊带回我房中。
“之前为夫人医治时曾到过贵府,今日有事相求,我就冒昧而来,实属不该。”梅破腊低头道。
“梅大夫莫再如此客气,不知是何事?我定全力以赴。”
梅破腊掏出一卷纸,慢慢铺开:“陈大人,这是那些自愿让我医治之人同我签订的生死状,里面说得很清楚,立状之后,他们的性命就交于我手中,无论生死,绝不追究。”
我接过来看了看,有些迷茫:“不错。”
“既然如此,水叶、井橘杀那十二人也不该被治罪,恳请大人将她二人无罪释放。”
我一点都没想到他所求之事竟是这个,忍不住叹了口气。
梅破腊见状,以为我为难,急道:“有这些生死状还不够是吗?还需要什么才能为她二人免罪?我都能去办!”
“不是……”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梅大夫,水叶、井橘杀人,既扰乱了你探求医术的路,又给金善堂惹上麻烦,你为何还要救她们?”
梅破腊张了张嘴,低声道:“昨日你说得很对,我那些医治手段,不是谁都能接受的。水叶、井橘只是做了普通人会做的事而已,她们也是出于好心,我不会怪怨她们。”
我忍不住道:“但我认为梅大夫没有错。”
梅破腊无奈地一笑:“我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可旁人都说我有错,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他们就不想想,若没有牺牲,我大兴的医术只能止步不前。”
我收好那些生死状,斟酌着开口:“梅大夫说得有理,不过,家母猝然离世,让我想通了很多道理。有道是人各有命,所以,既然今生母子缘分已尽,就算再留恋也只能放手。世间事不过如此,若逆天而行,苦苦强求,既无必要,也非好事。”
梅破腊若有所思,又沉默地想了很久。
第十八章 太元司
水叶和井橘当然不能说放就放,要等此案彻底查清后,才能对一众嫌犯行判。
我将查到的情况飞鸽传书于陆休,随后的几天里,基本都在金善堂待着,既是为了像娘亲一样给梅破腊帮忙,也是为了看好他防他逃跑,毕竟桑麻之死的真相还未查明。
每次我过去,梅破腊都会冲我笑笑,不太忙的时候,还会给我讲些奇怪的病患,以及他打算如何医治,见他如此,我也渐渐能像从前一样坦然面对他了。
至于金善堂牵扯出的那些命案,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
几天之后,陆休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那天我一直在金善堂捣药,待到傍晚才回去,一进家门就发现陆休在正堂坐着等我。我有些奇怪,以他的聪明,根本不用猜就能想到我一定在金善堂,为何不过去找我,只在我家里干等着?
我边想着边疾步上前,走近后才发现陆休脸色出奇地沉重。
“这么快就都查清了?”我问。
“还需再确认一事。”
“什么事?”
陆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向我讲述了他此番回京查出的情况。
一到大京,陆休便马不停蹄直奔太元司找孔泠,孔泠见他来,忙问:“陆大人哪里不适?”
陆休道:“此番前来,只为查案,烦请孔大医屏退左右。”
孔泠闻言,略微有些不安,待他人离开,立即问道:“陆大人,是什么案子?”
陆休紧盯着他:“孔大医可曾听说过金善堂?”
“这个——不曾听过,也是医馆吗?”
陆休取出忍凡收到的那封信:“请孔大医坦诚以告。”
孔泠看见信,面色有了些许慌乱:“这信,这信与老夫无关!”
“孔大医,我若没有证据,也不会贸然前来。这纸仅供皇宫特用,纸上又药香扑鼻,若说与太元司无关,怕是谁都不会信的。”陆休看看大医,又加了一句,“而且,金善堂也有人证见过孔大医与窦大医,孔大医怎能说不曾听说过金善堂?”
孔泠更是慌张:“对对对,是老夫记错了,我们确实去过金善堂。”
陆休晃晃手中的信:“那么,孔大医可知此信内容?”
孔泠的胡子抖动了半天,才道:“……知道,知道。”
“金善堂远在漠南,孔大医怎知它私埋死人的地点?”
“这——老夫与窦大医去时,只觉得那里的梅大夫行事鬼祟,便令人暗中盯了一个月,果然让我们发现,金善堂会将治死的病人偷偷埋在城外,我们就把他们埋尸的地点都记了下来。”
“孔大医如此有心,为何不直接报至当地官府,反而要收买大佛寺住持代为做局?”
“我们——我们只是为了避嫌,同行是冤家,我们直接报官,未免显得是在打压同行。”
“既然金善堂擅自处置治死的病人是事实,又怎会有打压之嫌?”
“这个——悠悠众口,不得不防啊——”
陆休眼神变冷:“是防悠悠众口,还是防金善堂威胁到太元司的地位?”
孔泠一下子涨红了脸,半晌才看着陆休道:“陆大人怎能如此想老夫!太元司的地位,岂是一个小小的金善堂能威胁的?”
“即便是换血之术?”
听到这四个字,孔泠一下子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如今换血之术出了人命,孔大医若再隐瞒实情,只能请您去趟钦臬司了。”
“出了人命?”孔泠怔了怔,“莫非——那孩子死了?”
陆休点点头,看孔泠惊讶的神情不似作伪,难道他真的不知桑麻已死?
孔泠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轻松与释然:“这就对了,明明都是邪道异端,非说是什么妙手回春!”
“孔大医认为金善堂是邪道异端?”
“是!”孔泠激动起来,“既然陆大人已经查出换血之术,那就应该知道,金善堂不走正道,医治手段令人匪夷所思,若不及时铲除,必会遗患无穷!”
“遗患无穷?孔大医是想说,只有太元司才算正道?只要用了太元司闻所未闻的医治手段,就会遗患无穷?”
“这——”孔泠被问得一愣,又坚定地答道,“老夫虽不敢说医术冠绝天下,但也执掌太元司二十余年,护吾皇龙体安康。换血之术仅存于前朝残卷中,即便是老夫也不曾真正见识过,而那位梅大夫年纪轻轻就敢在活人身上尝试,分明是急功近利,失了医者之心!”
看着须发皆白的孔泠,想到他这些年尽心尽力地照顾大兴诸位皇亲大吏,陆休多少也能体谅他的想法,即使这想法有失公允。
“眼下那孩子死了,可见换血之术根本是骗人的把戏,老夫更是问心无愧!”
陆休缓缓道:“可能是换血之术无用,也可能是有人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