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文》中有两个字在文化界争议了千年,至今依然没有定论
梁朝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编撰的《千字文》被称为“千古奇文”。在古代,同《三字经》、《百家姓》一样是儿童启蒙教育的必学文章。在今天,《千字文》仍然深受文化人的喜爱,尤其是书法爱好者多喜欢抄写这篇文章,一是因为文章之奇,二是因为内容之美。
但是,喜欢书法的朋友,在抄写《千字文》时,却能够发现一个令人不解的现象。那就是其中的两处用字,在不同的书法大家留传下来的墨迹或碑拓版本中有所不同。这两个字是什么呢?
一是“律□调阳”。其中的“□”,一说是“吕”,一说是“召”;
二是“墨悲丝□”。其中的“□”,一说是“染”,一说是“淬”。
上网查百度,网上通行的《千字文》版本使用的是“律吕调阳”、“墨悲丝染”。所以,现在大部分书法爱好者,包括一些学校给学生提供的教材,都是按照网上提供的版本下载的。
百度上的《千字文》版本
而南朝著名书法大家智永禅师的墨迹本《千字文》用的是“律召调阳”、“墨悲丝淬”,唐朝著名书法大家欧阳询用的是“律召调阳”、“墨悲丝染”,元朝著名书法大家赵孟頫用的却是“律吕调阳”、“墨悲丝染”。
当代著名书法家、红学家周汝昌先生,经过认真考证,他认为应该是“律召调阳”、“墨悲丝淬”,而且还专门撰文进行了论语,又请天津南开大学著名书法家田蕴章先生按照他的要求重新书写了楷书《千字文》予以发表。
田蕴章先生书《千字文》
但是,周汝昌先生的观点一发布,立即就引起文化界的热议,很多人又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那么,究竟是“律吕调阳”、“墨悲丝染”,还是“律召调阳”、“墨悲丝淬”呢?我们还得从《千字文》的来历说起——
《千字文》的来历
中国历史上南北朝时期是一个战乱分仍,朝代更迭的特殊阶段。南朝梁武帝萧衍却同唐太宗李世民一样,都是王羲之的铁杆粉丝,特别喜欢右军书法。我估计,李世民爱不释手的《兰亭序》肯定是萧衍玩够了的,如果萧衍也像李世民那样贪婪,说不定《兰亭序》就已经被他带到墓中,李皇帝就看不到真迹了。
萧衍不仅自己喜欢王羲之书法,他还让他的皇子皇孙都学习王羲之的字。为了更好地让这些孩子学习王羲之书法,他独出心裁,让人从王羲之书法碑石上拓下了一千个不重复的散字,然后把这些单字散片交给当朝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让他把这一千个字编撰成有内容、有意义的文章,以便于这些皇子皇孙在学习书法的同时,增长知识。
也许萧衍皇帝并没有让周兴嗣弄得很复杂,只是把这一千个字连贯起来就行。可周侍郎偏偏认真起来,拼着将满头黑发全部熬白的代价,一下子就弄成了一篇”千字文“。我们知道,古代凡是不押韵的文章叫”笔“,而押韵的文章才叫”文“。这篇《千字文》不仅通篇为四字句,对仗工整,平仄押韵,而且把中国在梁之前的所有历史事件、重要人物、重大事件全部贯穿其中,条理清晰,易诵易记,真可谓是”千古奇文“。
梁武帝与周兴嗣
周汝昌先生考证结论是“律召调阳”、“墨悲丝淬”,但反对者也有不同声音
一、周汝昌先生的观点
周汝昌先生生前是我国著名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著名诗人和书法家,是当代文化圈里少有的泰斗级国学大师。周先生被誉为继胡适之后新中国红学研究第一人,是考证派主力和集大成者,可见其在中国文化考证方面的地位。
周先生晚年,专门对《千字文》中这两处争议进行了系统而深入的研究考证,他认为应该是“律召调阳”、“墨悲丝淬”。得出结论后,他又专门请同样支持他学术观点的南开大学书法教授田蕴章先生,用欧楷按照他的考证结论全文书写了《千古奇文千字文》一卷,并在其中同时刊发了他的考证依据。
周汝昌、田蕴章
(一)认定”律召调阳“的依据
周先生认为,这个句子里应该是”召“而不是”吕“,有三个依据:
1、“召”是古时候人们有关气候问题的一个实验现象。他说,古人在很早就观察到一个现象:岁月过到了冬至那一天,阴气达到了最终点而转生出阳气的开端来。并通过一个实验来证明这个发现的正确性。他们的办法是用音乐上定律的管子,里边盛上非常容易飞动的葭莩灰,然后埋于地下,等到冬至这一天,把管子开启,会看到里边的的葭莩灰被阳气冲动而溢出管子口,从而证实在冬至这一天阳气虽然还很轻微,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萌动的事实。
他还说,古人还把这种实验叫做“候气”,我们现在还说的“气候”一词就是由“候气”演化而来的。而这个实验里葭莩灰因阳气萌动而发生涌动的现象就叫做“召”,用“吕”则讲不通。
候气律管
2、唐朝诗人杜甫的诗句也证实了这个实验。为了说明“召”字是动词,而不是名词,他还引用了唐朝诗人杜甫曾写过一首《冬至》诗,诗中有“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飞灰”的句子,说的就是在冬至当日进行的这个实验。按照周汝昌先生的观点,杜甫诗中用的”动“字,就是”召“字的同义词。
3、从古诗文的对仗来看。《千字文》的编撰者周兴嗣是南朝文化大家,在编撰这篇千古奇文时颇下了一番苦功,应用的是韵文形式,每两句都是工对,有着严格的对仗关系。“律召调阳”的上句是“闰余成岁”,下句的”余“字是剩余、余下之意,是虚词作动词,同”召“相对才合理,而”吕“字则讲不通。
对于周汝昌先生的上述观点,已故著名书法家、国学大师启功先生也持相同意见,他也认为“律召调阳”是古人候气的一种实验,两位大师的意见不谋而合。下图为启功先生所书楷书《千字文》中,也采用的是“律召”二字。
启功先生楷书《千字文》截图
(二)认定”墨悲丝淬“的依据
周汝昌先生认为“墨悲丝淬”中的“淬”字不是“染”字,也有三点论据:
1,智永最初的手书墨迹《真草千字文》中这个字的写法就是左边一个“三点水”,右边一个“上九下十”的组合,这在书法上本来就是“淬”字的异体写法,在书法界是没有争议的。
智永《真草千字文》墨迹本截图
2,后人将“淬”字讹传为“染”字,是因为有些人不能够分辨这个字右边部分“上九下十”是“卒”字,而认为是王羲之或智永写错了字,又在原字的基础上多加了一撇一捺,写成了“染”。
百度《书法字典》中收录的“淬”写法
3,“淬”字本身还有“染”的意思,但在这里却应该是“淬”。周先生主要的依据除了上述两个以外,重要的是他认为智永是不会写错字的。
从周先生的考证情况来看,如果这个“淬”字不是书法问题的话,其实用作”染“字也是没有问题的,这就看当时周兴嗣拿到的羲之书法散片是哪个字了。
二、反对者的观点
周先生的上述观点显然有些高深,不是一般文化水平和国学常识的人能够接受的了的,他的观点一公布,立即就引来不少争议之声,尤其是对于“召”和“吕”的争议就更多。其中就有人引经据典,也找出了反证的依据,听起来也很有道理:
1、“律吕”一词古已有之,且恰是南朝梁武帝时期的记载。
《宋书.南朝梁.沈约志第一》 志序历上中有“制十二管,以听凤鸣,以定律吕。”“昔先王之作乐也,以振风荡俗,飨神佐贤,必协律吕之和,以节八音之中。”
这段话中恰有”律吕“一词,这就是反对周汝昌先生观点的人找到了重要依据。
2、律吕,是古代对乐律的统称。他们认为,古人将音乐的音律分为六个阳律和六个阴律,叫做“六律六吕”。其中,单数的六个律即六律,称为六阳律;双数的六个律即六吕,称为六阴律或六同。
从这两个论据来看,似乎就比周汝昌先生的说法更有说服力了,这也许就是后世书家多接受“律吕调阳”的主要原因了。
古代“六律六吕”示意图
由此可见,周先生的观点同反对者的意见各执一词,莫衷一是。那么,到底哪个观点是正确的呢?看来,我们还得从古代书法大家的碑帖墨迹来探寻了——
智永、欧阳询、赵孟頫关于《千字文》碑帖中两处争议的写法考证
《千字文》作为千古奇文,自然也受到历代书法名家的推崇,从现在遗存的书法碑帖来看,南朝时期的智永、唐代欧阳询和元代赵孟頫都有手书《千字文》的碑拓本或墨迹本传世。我们不妨从他们的书法遗迹中寻找点证据。
一、智永墨迹本《真草千字文》用的是“律召调阳、墨悲丝淬”
智永是南朝人,同《千字文》的编撰者周兴嗣是同时代的人,但因为其生卒时间不详,所以无法确定他同周兴嗣是否同龄,可以肯定的是,智永是目前已知的留有《千字文》墨迹的人中离周兴嗣所处年代最近的人。甚至可以断定,智永当时拿到的《千字文》版本应该是周兴嗣编撰的原版。
另外,智永还是王羲之七世嫡孙,他一生都在刻苦临习王羲之书法,深得其祖书法真谛。据说,他曾经闭门抄写《千字文》,手书800余本让世人学习。可惜目前传世的墨迹本只有一本,还在日本人手里。
所以,智永的墨迹本《真草千字文》应该是最接近周兴嗣原版的抄本,这也是周汝昌、启功两位老先生认定“律召调阳、墨悲丝淬”的重要依据。
智永《真草千字文》截图
从上面的截图来看,智永写的“召”和“淬”字非常清楚,没有一点模糊,也不存在书法笔法上有争议的问题。
二、欧阳询两个版本《千字文》都是写的“律召调阳、墨悲丝染”
欧阳询是唐代书法大家,被誉为唐楷第一。他留存于世的《千字文》版本有两个,一个是行书(行楷),一个楷书。在这两个版本中,行书版本是墨迹本,用的是“律召调阳、墨悲丝染”,而楷书版本则是“律吕调阳、墨悲丝染”。因为这个楷书版本是碑拓本,有专家认为不是欧阳询本人所书,而是后人集欧阳询字后刻碑拓本,所以,我们不以此楷书版本为论。
欧阳询行书《千字文》截图
上图是欧阳询墨迹本《行书千字文》,其中的的“召”、“染”二字也非常清楚,也不存在笔法上的争议。从这一点来看,欧阳询对于“召”字没有异议,但为什么在“淬”和“染”上同智永出现不同写法了呢?我想,作为一代书法宗师,不可能不知道“淬”字这个特殊的写法,唯一的可能就是欧阳询见到的手抄本就是“染”字。
三、赵孟頫墨迹本《真草千字文》用的是“律吕调阳、墨悲丝染”
赵孟頫是元代著名书法大家,被称为中国楷书四大家之一。他留存于世的墨迹本《真草千字文》也是不可多得的书法精品,其中他书写的两处争议也是“律吕调阳、墨悲丝染”,就同现在网上流传的版本完全一致了。
赵孟頫《真草千字文》截图
上图是赵孟頫墨迹本《千字文》,其中楷书很清楚是“律吕调阳、墨悲丝染”。但是请大家注意,其草书的“墨悲丝□”却分明是一个“淬”字。我不禁开始怀疑,在古时“染”和“淬”是不是就是一个字,或者就是一个写法呢?
【方圆居文化】结语:
一、周汝昌先生是一代国学大师,其考证结论严谨而有力。而智永是周兴嗣同代中人,又是王羲之嫡孙,他的书法作品应该是最可信的版本。周汝昌先生的结论同智永书法完全吻合,所以,“律召调阳、墨悲丝淬”应该是正确的;
二、同周汝昌先生持不同意见者关于“律吕”是“六律六吕”的观点,虽然不无道理,但周兴嗣所编撰的《千字文》却是每一个韵段都有其段落的意义,这个章节都是说季节和气候的问题,不可能一下子就穿插上音律方面的内容;
三、有关《千字文》这两处争议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对于现代人来说可能更关心的是几位书法家留传下来的碑帖和墨迹了。至于人们已经认可了”律吕调阳、墨悲丝染“,又有何妨?真的不必去较真了。
方圆居主人书《千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