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26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26
拔丈七十
一
老去松心见后凋,危时出处故超超。一生谢朓长低首,五斗陶潜不折腰。工却未穷诗自瘦,闲非因病味尤饶。推排耆硕巍然在,名德无须畏画描。
【笺说】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沪上万人欢呼。恰在9月,李拔可七十大寿,钱锺书先生记云:“犹忆李宣龚丈七十寿,名胜祝釐诗文,琳琅满墙壁而盖几案”(《管锥编》第四册1467页)。而钱先生写此两首七律为李拔可七十寿。
老去松心见后凋,危时出处故超超。
首联开篇即写李拔可,老来表现如松柏岁寒后调,危难时世,立身行事,因而也就超脱,不染污浊。
上句的“老去”,即老来;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老去诗篇浑漫与”;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云:“老去,犹言老来也。”
“松心见后凋”,即“见后凋松心”。“松心后凋”,比喻有志之士在艰险的环境中奋斗到最后。语出《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心”,是指松柏之坚贞品质。唐权德舆《星名诗》:“云翼谢翩翻,松心保贞实。”“后凋”,指后于万卉凋残,形容松柏的经冬犹绿的品德。
此上句描写晚年的李拔可在日伪高压下能经受磨难的岁寒品德。
下句“危时”,即危险的时刻。唐韩偓《赠易卜崔江处士》诗:“白首穷经通秘义,青山养老度危时。”此处指日据时期。
“出处”,谓出仕和隐退。汉蔡邕《荐皇甫规表》:“修身力行,忠亮阐着,出处抱义,皦然不污。”这里指立身的原则和人生的取向。
“超超”,超然,不染世尘。苏辙《江上早起》:“超超江湖间,殊胜地上行。”
此下句描写李拔可在沦陷的上海,立身超然,不与日伪合作的立身行为。时上海文人者流,以及福建士人,李拔可的旧友,多有依附汪伪者,即如其从弟李释戡亦不免,而李拔可立身超然无亏。李拔可曾向郑孝胥学诗,执弟子礼,但郑孝胥“晚年假手图匡复,(李拔可)则以为履至危之途,以儌不可必得之幸,于其谋议终始无所与,其超观内断,不毫发徇人意为进止又如此。”(见陈病树《墨巢先生墓志铭》。)钱先生谈到李拔可的诗时说,“诗中与老辈诗人习气刮磨净尽;凡遗老忠君复辟,失志官僚叹老嗟卑等套语,丝毫不滓。盖识足达变,才能施设,有物之言,斯无须出位之思自张门户也。”(转引自刘铮《始有集·“诗是吾家事”》。)可见李拔可的人品识见。
一生谢朓长低首,五斗陶潜不折腰。
颔联说,李拔可一生对谢朓的诗歌都很佩服,像陶潜一样不为五斗米的官俸,向权贵弯腰俯首。
上句,语出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第三首:“白苎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王士祯此诗是指李白对谢朓的诗才十分推崇。李白曾有“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秋登宣城谢脁北楼》)和“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秋夜板桥浦汎月独酌怀谢朓》)等诗句,并曾在登华山落雁峰时说:“恨不得携谢朓惊人诗来,搔首问青天。”(见《云仙杂记》),可见李白是“一生低首谢宣城”了。
“谢朓”,字玄晖,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人,南朝齐时著名的山水诗人,为诗善写自然景物,时有警句;与谢灵运同族,世称“小谢”;曾官宣城太守,故人又称谢宣城。
此上句是写李拔可像李白一样,一生都敬佩谢朓的诗才。这是指出了李拔可的诗风取向。
此联下句,语出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事;《晋书·陶潜传》:陶潜为彭泽县令,“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兮辞》。”后用此典故比喻为人宁愿清贫,也不趋奉权贵。
“五斗”,即五斗米,是晋朝县令的俸禄。宋方回《学诗吟十首》:“休官四十一,不肯恋五斗。”
此下句说,李拔可像陶潜一样,不愿为当官的俸禄而向权贵弯腰低头。
工却未穷诗自瘦,闲非因病味尤饶。
颈联写道,工于写诗,却不贫穷,诗风又清瘦;清闲却不是有病,闲得尤其饶有滋味。
上句的“工却未穷”,反用“穷而后工”。穷而后工,出宋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有“穷而后工”之论,几成诗人难以规避的命运。李拔可可谓打破了此一命运,他的诗作得好,为同光体后进的代表人物,却善于治生,晚年虽不为官,但参与经营商务印书馆,不少当时穷困文士,都曾得到他的资助,故钱先生说他“工却未穷”。
“诗自瘦”,诗风瘦硬;历来以瘦硬诗风为美,此评李拔可诗风;钱先生曾把李拔可诗风概括为“瘦硬苍坚”(见上引刘铮文)。
下句,语出苏轼《病中游祖塔院》:“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苏轼此诗是说,因为有病得到了空闲时间,所以有病不是特别不好的事,反而有一定的好处。钱先生这句却说李拔可得闲,不是因为有病,而是无病也闲,自有一颗清静心。
“味尤饶”,在这里指闲得更加饶有滋味。钱先生说李拔可的“闲”“味尤饶”,其中含义,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钱先生这里当然有描写李拔可优容不迫生活情趣的一方面,但说“味尤饶”,“饶”在何处?窃以为李拔可的此“闲味”,还有虽与某些周旋于官场人相交往,却立身清高的一面。这其中的技巧才是“味尤饶”的。
颈联两句,评价李拔可的诗与生活态度。
推排耆硕巍然在,名德无须畏画描。
尾联写道,岁月的推移,你这年高德劭之人,仍然如山伟岸,无须担心他人议论你的名望与品德。
上句的“推排”,意谓随岁月而推移。清唐孙华《辛巳除夕》诗:“自怜尘世推排久,擥镜休嫌白发生。”
“耆硕”,年高德硕之人。唐韩愈《为韦相公让官表》:“况今俊乂至多,耆硕咸在,苟以登用,皆逾于臣。”
“巍然”,高大之貌。宋李石《周公礼殿》:“巍然夫子据此座,殿以周公名自昔。”“巍然在”,就是形容李拔可如高山般存在。
上句是说,李拔可作为年高德劭之人,随着岁月推移,仍然形象高大。言外,有些人如郑孝胥却抵不住岁月推移。
下句,反用苏轼《和沈立之留别二首》:“不用镌碑颂遗爱,丈人清德畏人知。”苏轼是说此人虽有美德不愿人知,是怕人言可畏,故句中有一“畏”字,这是从此人的角度立言。而钱先生则从他人的角度说,品德自高,不怕人言。
“名德”,名望与品德。戴复古《投江西曾宪二首》:“天下推名德,君家好弟兄。”
“画描”,即描画;清吴骞《扶风传信录》:“刺绣婉娈翔彩凤,画描工致憇幽鷴。”这里借指为描写、议论。“畏画描”,即畏人言。《诗经·郑风·将仲子》:“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这里钱先生认为李拔可不必畏人言,因为名望与品德俱在,小人何能谤伤!由此观之,李拔可当有声名不愿为人所知的言论,故钱先生以此解说,令其不必担忧。
二
当年客座接风仪,乱后追随已恨迟。如此相丰宜食肉,依然髭短为吟诗。不劳成竹咒新笋,绝爱着花无丑枝。翰墨伏波真矍铄,天留歌咏太平时。
【笺说】
上一首诗,全从李拔可着眼描写,此下一首则开篇谈及自己与李拔可的交往。
当年客坐接风仪,乱后追随已恨迟。
首联写道,当年在作客的座位上,接触到了你的风采;战乱后才追随你身边,已经遗憾有些晚了。
上句的“客座”,指客人的坐席;明许隚《张舜卿园亭》:“花散余香来客座,竹分新翠过邻家。”
“接”,即接触、接近之义,用于晚辈谒见长辈,表示尊敬之意;黄庭坚《渔家傲》:“接得古灵心眼净。光炯炯。归来藏在袈裟影。”
“风仪”,风采容仪;宋黄觉《送梅昌言出镇太原》:“五马雍容出镇时,都人争看好风仪。”
此上句写自己与李拔可相见之始。此相见之始,李拔可的《赠钱默存》诗中可见线索:“识君自石遗,一面遂远别。”可见是在陈衍的家中,似为1935年的5月10日,陈衍在苏州胭脂巷寓庐大庆八十寿辰,李拔可和钱先生都在拜寿者中。(钱先生有《石语》之录,可知;李拔可有《寿石遗丈》诗亦可知。)之后不久,钱先生即远赴英国留学。
下句的“乱后”,是指上海被日军占领之后。钱先生正是在蓝田师院期间,1939年的暑假回沪,和冒效鲁一起去拜见李拔可的,这在《李宣龚诗文集》中有《喜锺书孝鲁见过》诗可证。从此交往频繁起来,进入“追随”的时期。
“追随”二字,“恨迟”之语,的确表达了钱先生对与李拔可交往的珍重之心。谢泳说得好,“钱锺书早年生活中有一个习惯,他喜欢与老辈诗人往来,这不仅因为钱锺书喜欢旧诗,可能与他对同时代文人的判断有关,他更看重传统文人身上体现出的气质、风度以及他们的才华。现代学术评价体制尚未完成时,学者文人间的交往更注重家世、师承、性情和趣味,对学历、供职机关以及何处发表论著那些表面东西,往往不在意。”(见《李拔可的藏书》。)我们翻检钱锺书的《槐聚诗存》,尚存有写与李拔可的五题六首(另有《随孝鲁过墨巢翁即次其见赠韵》、《答墨巢翁》两首未收,见刘聪《<社会日报>上的钱锺书诗》及续);而李拔可的诗集中,则有写给钱先生的四首诗。
首联描写自己与李拔可交往的过程。
如此相丰宜食肉,依然髭短为吟诗。
颔联说,如此的面容丰满,是富贵相,适宜当官;却还是依旧地这样吟诗,捻得胡须变短。
上句的“相丰”,容态丰满。韩愈《祭李氏二十九娘子文》:“姿相丰端,不见阙亏。”
“食肉”,指当官;语出《左传·庄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此处指相丰为食肉相,封侯的骨相。黄庭坚《戏呈孔毅父》诗:“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絶交书。”
旧时认为,面容富态,是有当官的命相。如《后汉书·班超传》记载:“﹝班超﹞行诣相者……相者指曰:'生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封侯相也。’”钱先生此句说,李拔可如此面容丰满,应该适宜当官。
下句,语出唐诗人卢延让《苦吟》:“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是描写诗人捻须推敲诗句的形态,夸张地说,为了安排好诗句的一个字,捻断了不知几根髭须。
“依然”,照应上句“如此”,是说,都可去做官了,却还是来吟诗。
“髭短”,髭须短;钱先生这里说李拔可吟诗,把髭须捻断,因而胡须变短。这是把卢延让的“捻断”髭须,进一步引申,捻断了髭须也就变短了。由此可见,李拔可的面貌,是“相丰”而“髭短”。
颔联二句描写李拔可的面貌,也写出了李拔可的人生追求:不愿做官,而喜吟诗。
不劳成竹咒新笋,绝爱着花无丑枝。
颈联写道,不须因家贫,诅咒新笋长成了成竹;非常喜爱老树开花,没有一个丑花枝。
此联上句,反用黄庭坚《戏赠彦深》:“九日怜槐已着花,一心咒笋莫成竹。”黄诗原意为,李彦深家贫(黄诗中有“李髯家徒立四壁,未尝一饭能留客”等描写李家贫的诗句),不喜新笋成竹,成竹就不可食用了;所以诅咒新笋不能长成竹子。钱先生在“成竹咒新笋”前加“不劳”二字,意谓不必或不须诅咒新笋,因为李拔可既不家贫需要以笋为食,又喜竹林。所以钱先生此句是写李拔可喜爱竹子。
下句的“着花无丑枝”,语出宋梅尧臣《东茨》:“老树着花无丑枝”。梅尧臣,字圣俞,世称宛陵先生,宣州宣城(今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区)人,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故世称 “梅都官”。钱先生论及梅尧臣,极称此意:
欧公《水谷夜行》称梅诗有云:“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态”;都官自作《接花》五律亦有“姜女嫁寒婿,丑枝生极妍”一联。丑枝生妍之意,都官似喜之,《东溪》七律复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丑枝。”后来萧千岩《咏梅》名句:“百千年藓著枯树,一两点花或作三两点春供老枝”;刘后村亟称之,实取都官语意也。(《谈艺录》四九则)
可见“丑枝生妍”意象,历来为人所喜。钱先生在“着花无丑枝”前加“绝爱”,是写李拔可非常喜爱一院老树开花,也是说李拔可老而风度翩翩。
颈联二句,虽写李拔可园中的竹林花树,实在是透过爱竹,暗写出李拔可的竹中君子的品德;透过喜爱老树生花,写出李拔可老年的风神情趣。
翰墨伏波真矍铄,天留歌咏太平时。
尾联说,文坛的伏波将军,真是老而勇健,老天留下你,来歌颂这太平日子。
上联的“翰墨伏波”,语出黄庭坚《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一联的上句。“翰墨”,即笔墨,也指文辞;这里指“翰墨场”,即文坛。“伏波”,指汉名将马援,东汉开国功臣之一,官至伏波将军,人称“马伏波”。
“矍铄”,老而勇健;《汉书·马援传》载汉帝赞马援曰:“矍铄哉是翁也。”
下句的“天留”,即老天保存。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六:“胥绳武读《小山仓房文集》见寄:'天为斯文留此老,我思亲炙待将来。”
“太平时”,此指抗战之后的时局。由此也可见钱先生对抗战后的时局有所期待。
尾联二句,写出了对李拔可的评价和对其未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