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21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21
徐森玉丈鸿宝间道入蜀话别
春水生宜去,青天上亦难。西江望活鲋,东海羡逃鳗。送远自崖返,登高隔陇看。围城轻托命,转赚祝平安。
【笺说】
钱先生1945年的这首诗是送别徐森玉的。
徐森玉,名鸿宝,浙江吴兴人,著名文物鉴定专家。历任奉天测图局局长、清廷学部图书局编译员。民国建立后,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并曾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北平图书馆采访部主任。北平沦陷日军前夕,他将北平图书馆珍藏的一批善本书和唐人写经8000多卷,抢运到上海保存。抗日战争初期,他曾冒险潜回北京,共同策划将尚陷于北大研究所的“居延汉简”秘密运出北平,寄存香港大学图书馆。1938年春,他不辞艰险,押运故宫文物转移至后方安全地带。抗日战争后期,他定居上海,参与寻访、购置散落于沦陷区、濒于危境的珍籍善本的活动,并亲自携带经香港转运至重庆,为保护祖国古籍作出了贡献。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中遭残酷迫害,1971年5月19日在上海含冤去世。
钱先生困居上海时期,与徐森玉多有交往,常有文酒之会,对徐森玉很是尊重。在《谈艺录》初版序中,钱先生对给与帮助的十人表示感谢,其中称为“丈”的两人,除李拔可外,就是徐森玉了,可见徐森玉在钱先生心中的位置。
如果钱先生的此诗编年正确,可知徐森玉曾于1945年间道(即小路,僻道)赴重庆,当亦是为文物保护之事,钱先生写此诗送行。
春水生宜去,青天上亦难。
首联写道,春季水涨,应该离开;到蜀地去,如上青天,也太艰难。
上句语出《三国志·吴书·吴主传第二》,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农历正月,曹操为报赤壁大仇,率领40万大军南下,准备进攻东吴濡须口。两军相拒月馀。曹操见吴军整肃,有退意;据裴注引《吴历》曰:“(孙)权为笺与曹公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别纸言:'足下不死,孤不得安。’曹公语诸将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
孙权说“春水生宜去”,即指长江春季水涨,便于行船;而曹军不习水战,还是离开吧。这正是曹操所忧,故而曹军也就退去。钱先生这里的“春水生宜去”,是指长江水涨,徐森玉正好可乘船离开上海。“去”,与“来”相对,是离开某地到其他地方,如白居易《长恨歌》的“天旋地转回龙驭,至此踌躇不能去”,句末“去”,也是此意。
由此也可知,徐森玉“间道入蜀”,当在1945年的春季。
下句,语出李白《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本是乐府旧题,在李白之前,很多人都写过此题,可见蜀地的山川险阻,道路艰难。钱先生此句的“青天”,即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青天上亦难”,就是到蜀地,也是如上青天般艰难。这里的“亦难”,当然有“畏途巉岩不可攀”的自然因素,但也有日军封锁的原因在,这就比李白“难于上青天”的叹息,更为艰难。
首联二句表达了钱先生希望徐森玉离开上海,又担心一路的险恶,可见先生的关心。此一联开篇即对起,两意分立;这种写法,人谓之“大抵熟于律诗,故拈着便对”(见徐英《诗法通微》第五章)。
西江望活鲋,东海羡逃鳗。
颔联写道,我像涸辙中的鲋鱼,渴望西江之水来活命;羡慕你像鳗鱼逃出了东海。
上句,语出《庄子·外物》:“(庄)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升斗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
“西江”,具体所指何江,说法不一,大约指长江中下游之水。按《庄子·外物》,此乃庄子对“监河侯”所说的话。监河侯,或谓魏文侯,即使不是,当亦是治理黄河流域水域之官,显然是在北方。“激西江之水”,来北方“活鲋”,庄子本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亦可见“西江”乃南方长江流域之水。
“活鲋”,使涸辙之鲋鱼活过来;宋陈傅良《丁端叔和九日诗至用韵奉谢恤邻之义且申前请》:“乡微肤使贤方伯,谁激西江活鲋鱼。”
细思此上句,钱先生是以“涸辙之鱼”,比喻自己困居日据上海的处境;以“西江之水”,比喻抗日力量能来解放上海,虽然看似遥远,但仍有所盼望——“望活鲋”之“望”。
下句亦有典故,此典出明陆深《金台纪闻》:“袁凯字景文,别号海叟,有《海叟集》行于世。国初诗人之冠冕,吾乡人,仕为御史。太祖高皇帝尝欲戮一人,皇太子恳释之。召凯问曰:'朕欲刑之,而东宫欲释之,孰是?’凯对曰:'陛下刑之者法之正,东朝释之者心之慈。’太祖怒,以为凯持两端,下之狱。凯下狱三日不食。太祖遣人劝之食,已而宥之。每临朝见凯,尝曰:'是持两端者。’凯一日趋朝过金水桥,诡得风疾仆不起。太祖曰:'风疾当不仁,命以木钻钻之。’凯忍死不为动,以为蹋茸不才,放归田里。凯归以铁索锁项,自毁形骸。太祖每念之曰:'东海走却大鳗鲡,何处寻得?’遣使即其家,起为本郡儒学教授,乡饮为大宾。凯瞠目熟视使者,唱《月儿高》一曲。使者复命,以为凯诚风矣!遂置之。”
“逃鳗”,即鳗鱼逃走;钱先生以之比喻徐森玉“间道入蜀”。朱元璋目袁凯为“大鳗鲡”,也是佩服其才能;钱先生以袁凯比徐森玉,也是对其才德的称誉。清末张鸿有《咏戊戌政变诗六首》:“麟泣西郊悲圣谶,鳗逃东海作亡人”,就是写康梁在戊戌政变时,逃过一劫。钱先生也是羡慕徐森玉有机会逃出上海,前往重庆。
颔联两句,一写自己,一写徐;一句是自己的期望,一句是对徐的羡慕,两相对照,也为尾联预设铺垫。
送远自崖返,登高隔陇看。
颈联写道,送你远别,自江边高崖返回,又登上高处,隔着山坡高地看着你远去。
上句,语从《庄子·山木》出:“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此种自崖送别而返的情境,后人多祖构之,如黄庭坚《钱忠懿王画像赞》:“送君者自崖而反,以安乐其子孙。”“自崖返”,即是自送别的高地返回;在此,可能指江岸高处,因为首联所写徐森玉之行,皆水路也。
下句,语出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登高回首坡垄隔,惟见乌帽出复没。”这是苏轼与其弟苏辙(字子由)相别,骑马登高,隔着坡垄,回望远处其弟,只看见他弟弟戴的和帽子或隐或现。
钱先生的“登高”,是在“自崖返”之后,再登上高处望徐森玉远去。“隔陇”,就是隔着山坡高地,亦可见“登高”之高,要高于“陇”——山岗的高低。这就是钱先生认为的登高望别情境。钱先生认为,此情境的描写,始于《诗经·邶风·燕燕》:“瞻望勿及,伫立以泣。”并接着有一番妙论,值得抄录,以涵咏此诗句:
按宋许《彦周诗话》论此二句云:“真可以泣鬼神矣!张子野长短句云:'眼力不如人,远上溪桥去’;东坡与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垄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其意。”张先《虞美人》:“一帆秋色共云遥;眼力不知人远,上溪桥。”许氏误忆,然“如”字含蓄自然,实胜“知”字,几似人病增妍、珠愁转莹。陈师道《送苏公知杭州》之“风帆目力短”,即“眼力不如人远”也。去帆愈迈,望眼已穷,于是上桥眺之,因登高则可视可远——此张词之意。曰“不知”,则质言上桥之无济于事,徒多此举;曰“不如”,则上桥尚存万一之可冀,稍延片刻之相亲。前者局外或事后之断言也,是“徒上江桥耳”;后者即兴当场之悬词也,乃“且上江桥欤!”辛弃疾《鹧鸪天》:“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则明知不见而尚欲遥望,非张氏所谓“不知也”。唐邵谒《望行人》:“登楼恐不高,及高君已远”;则虽登高而眺远不及,庶几如张氏所谓“不知”矣。张氏《南乡子》:“春水一篙残照阔,遥遥,有个多情立画桥”;《一丛花令》:“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盖再三摹写此境,要以许氏标举者语最高简。(《管锥编》第一册78页)
钱先生所举例证,虽是“上桥”、“登楼”,这里直接写“登高”,俱是登高望远之境。
围城轻托命,转赚祝平安。
尾联说,随便地把生命托付给围城,反倒赚来你祝我平安。
上句的“围城”,指人被困城于城中,出不去;这里谓上海。此处的“围城”,与钱先生的长篇小说的《围城》名字,字同而含义不同。钱诗中有“围城”一词,此处当是首次。“围城”一词的由来,据钱先生所示,见于《史记》的《鲁仲连邹衍列传》:“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
“托命”,即托付生命;唐项斯《暮上瞿唐峡》:“独愁空托命,省已是轻生。”钱先生已用过此词:《读杜诗》:“输渠托命长镵者”。“轻托命”,即是随便、轻易地托付自己的生命。
下句的“转赚”,反而赚来某种东西。钱先生后在《代拟无题七首》又用了此语一次:“匆匆得晤先忧别,汲汲为欢转赚愁。”
“祝平安”,不是钱先生祝徐森玉平安,而是徐森玉祝钱先生平安。否则,就不是钱先生“转赚”了。这是因为上海处境险恶,离去的人不能说路途无险,但留下的人,是“围城轻托命”,走的人也担心留下的人,因此也祝留下的人平安。相互祝平安,可见两人在对方心中的分量与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