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老头
“从前有个老头,他有一头小牛,儿歌唱得轻溜溜,把我放到牛头。从前有个老头,给我穿衣梳头,早上送我去学校,放学陪我打悠悠。”
--家乡童谣老家,把秋千叫“悠悠”,两个形神兼备的字,嘴唇一撅一挑,把后一个字轻轻向上挑起,说得童趣无限快乐无比,一入耳就感觉软软的腻腻的,象一块棉花糖含在嘴里的甜。
父亲从来没有陪我打过悠悠,父亲只知道放他的牛喝他的酒,低声吆喝着把牛下到田里,还强迫我也跟他一道下地,妈若护着我时便恶狠狠地立了眼。“岁数小怎么了?我六岁的时候,一天要铲好几亩地。”草刺扎了手、被锄头绊倒跌青了膝盖也得不到他的笑脸,只会招来一个白眼,陪着白眼的,常是从鼻孔里轻轻喷出的一声“嘁”和一个词,“娇贵”。于是虽然邻居的老太太教会了我这首儿歌,却一直奇怪,我的父亲,怎么和这歌谣里说的不一样呢?
父亲不苟言笑,从不会很轻柔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只有在我做错了事时干脆脆一巴掌飞过来。八岁,要上学了,赶上知青返城,终于告别了一望无际足以累折腰的庄稼地进了城,结果上学第一天,便被同学嘲笑我粗糙的手和黝黑的脸,嘲笑我开了口的鞋和打着补丁的衣服。
父亲趿着鞋踢踢踏踏地拎着行李跟在我后边,似乎正眼都懒得瞅我。父亲进了厂做工人,虽说再也不用下地干活,却也很少看到他。早上我还没起,他已经掖了饭盒走了;夜里做着梦,也总会被父亲冰凉的手扒拉醒,然后塞过来一块烤地瓜。接着他就一声不吭地坐在灯下抽烟、吃饭、喝酒。期末考试之后也常是一顿披头盖脸的巴掌。“不是学习的料,就回乡下种地去,别给我丢这个人。”
很纳闷,歌谣只是歌谣吗?只是骗小孩子开心的童话吗?为什么我的父亲从不把我放到悠悠上去陪我玩一会呢?
难得的有一次生日,父亲显然很兴奋,居然拎了挂肉回来。“想吃红烧肉不?”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要不,你陪我打会儿悠悠吧。”父亲立即沉了脸。“你真不象我儿子,啥时候能有点出息?”掖了肉转身走了。
生日过去好久了,那块肉还硬梆梆地冻在屋外,冷成一团冰。
初中时学校建了宿舍,我第一个报名住校。家虽不是很远,却可以堂而皇之地避开父亲的冷眼和漠然,这可能是我第一个报名住校的最直接的目的吧。
那日暴雨,很快就涌进了校园。院子里晾着食堂预备的几百棵大白菜,那可是全校二百余人一冬天的伙食呢,趁着水还不大冲出去抢收,手忙脚乱中待把白菜全部在高处架好,腿上早划了足有两寸的口子,淌着血翻着肉一片惨不忍睹的恐怖。 父亲在几个小时之后才赶过来,破旧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地响,一路响到教室门口。父亲难得地冲着老师露出一丝歉意。“活太忙,路又不好走,马上还要赶回去,老师您费心了。”
以为他会对我做出些什么怜爱的举动,哪怕是一丝丝的疼爱表情也好。当然这一次,还只是失望。父亲漠不关心地瞄了一眼我的腿,淡淡地说。“硬梆梆的汉子,这点伤算什么?找点盐擦擦,包一下,几天就没事了。”
说着说着竟然骑上车走了。
很少落泪的我那一次真的哭了。从小到大,唯一的一次痛快淋漓。
老师姓禄(一个很特殊的姓),禄老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跟你打个赌,走不多远,他准停下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师想说什么,百多米外的父亲果然颤微微地下了车,一只手扶着那辆似乎风一吹便会散架的自行车,在风雨交加中费力地扭过身来,很仔细地看着远处的我,半晌,才慢慢地转过去,上了车骑远。
“你总是注意到他的白眼,却很少注意到他这样的回头。”禄老师的手还在我的肩上,语调出奇的平缓。“太远了,你看不清他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浓浓的爱。他所有对你的漠不关心,其实都是想让你尽快的成熟坚强,天底下,哪有不疼爱儿子的爹呢?”
以后的日子里便时常留意,果然经常会发现父亲冰冷的表情下总是不经意地透露出长辈才有的怜惜和关爱。父亲的爱,似乎永远是这样粗枝大叶,让同样粗枝大叶的我们忽略不计。若是细细品味,却是无处不在,那种爱,不似母亲事无巨细的叮嘱般随时感触得到,却粗犷地藏在每一个淡然的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象一坛深埋的酒,未开封时泥塑木雕般不动声色,一旦开启,便是扑鼻的香。
若干年以后,每逢清明,我会怀揣着那首苏芮的《酒干倘卖无》,一个人坐在墓园里,在纸钱成灰的静默中一遍遍地听。“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是你抚养我长大,陪我说第一句话 是你给我一个家,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从小到大,只记得一首儿歌,就是那个遥远的乡下,邻居家那个早忘了姓名的老妇无数次在充溢着稻香气的场院里,一遍遍教过的“从前有个老头,他有一头小牛.....”记忆里,那首浅淡的童谣从未远去,时常会无意识地从嘴角边冒出来:从前有个老头,从没有陪我打过悠悠,那一天他推门而去,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