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生:扶桑
翻阁楼上的旧书,落出几片花瓣来。失了娇媚,甚至干瘪得不见一点水分润渍,倒是把书页弄得香气可人。我说这大概是木槿,妈说,定是扶桑。问她凭啥这么肯定,妈扭身下楼,在楼梯的拐角回头笑。“看,那花脉里,有股子放肆。”
一朵花,也看得出放肆?木槿芍药之流多居于庭院,有人提锄操剪细细的裁枝剪叶,再佐以肥料润水,伺弄得温顺而娇贵,像一首首富丽堂皇的唐诗,朗朗上口又不失大气。扶桑就差着娇生惯养的滋润,全凭三寸气在。凭偶降的雨、透过高树的光,可怜的在别家的墙角下绽上一两枝,虽然有着木槿般的闺秀气质,却还要靠自己撑那一饭一水的养份。没有手段,用不上心计,别的花,就是彩釉的质地,浓艳、热烈、娇娆。而他,干净朴素,简简单单,像水墨淋漓的山水,只黑白两色,一个人过着写意的生活。
水墨就水墨吧,水墨一样浸到纸背里去。扶桑,骨子里含着野性,学不会官宦人家那般扭捏作态的高贵,偏偏又是大开大合的豪放缤纷。“朝开暮落,落已复开,自三月至十月不绝。”每朵花的花期只有一天,却是此谢彼放,不停歇的奔放着,夺人的眼,摄人的魄,绵厚不息得让旁边的花妒忌。
池畔、亭前、墙边,时不时就见着几枝,孤孤零零却又自自在在,像隐士闲庭信步,又似居士参佛问禅,总之是自得安祥的陶醉,苦无人问,乐无人懂,那些垂过屋檐的曼妙时光里,扶桑的陶然总是让人心生旖旎,像凌波踏浪而来的女子,带着我行我素的明媚和任性,甚至,夹在书页里不知多久了,失了圆润,干瘪得老态龙钟了,也还是香气袭人的明丽,甚至浸得那书都透着玲珑的花意妩媚。
那几瓣花重新折在书里,再把书细细收好,书脊上《望江楼联赋集》,哦,说的不就是成都的望江楼吗?10年从成都带回来的。蜀中四大才女之一,唐朝四个最著名的女诗人中,那个叫薛涛的道家仙人,不就在望江楼下吗?再捧回手里,急匆匆翻到花瓣那一页,果然,汁水早浸到纸页中去了,淡粉的晕,染得字都模糊了,却是香,香得让人眩晕。恍惚间,似乎捧着薛涛笺。
当年大诗人心生情谊,与无稹苦恋之时,为寄相思之苦,在浣花溪旁的望江楼下,取玉女津中水,浸花汁作笺,题诗以寄。满纸淡粉浅绿生意盎然的情啊,女子情怀,都一笔笔落在香笺之上,落在元稹案头。“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薛涛笺是取木芙蓉花为汁,可是芙蓉太雍容,怎么比得上扶桑更带着妩媚中的几分肆意?
姿容美艳敏慧聪颖的女诗人八岁能诗,十几岁入乐籍,风尘太久,从没有过贵族生活,“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诗中所写,岂不就是艰难尝遍仍花香满地的扶桑么?看惯了秋水西流日上楼头,从一个小女子老成知天命的妇人,还是没熬到有情人成眷属。四十六岁的女诗人用她的粉笺寄诗情人,“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我是多好的一颗珠子啊,只因一点点瑕疵,就再难得主人欣赏。
出身官妓的尘中女子,怎么能妄想和当朝命官结成良缘呢?娇容老去,才气耗尽,一个弱女子,还能凭什么牵扯得住一颗老男人的心?尽信情时情若无,爱情终是换不来一汤一饭。日子靠不住,爱情靠不住,还是自己粉落成灰的诗,是唯一的寄情之物吧。
她读庄子,穿道装,每日楼头倚看落日,叹几声,写几个字,再把那粉红的短笺丢下楼去,看它们在风里飞。
老吧,老是一个动词,似乎听得到心碎的声音。这世界上有两种人该是大委屈大成全的,一是英雄,一是美人。
蔡襄该是懂薛涛的吧,他写过一首关于扶桑花的诗:
溪馆初寒似早春,寒花相倚媚行人。
可怜万木凋零尽,独见繁枝烂熳新。
清艳衣沾云表露,幽香时过辙中尘。
名园不肯争颜色,灼灼夭桃野水滨。
名园不肯争颜色。争什么呢?望江楼上的女诗人,站成风景,也只是,别人的风景。
扶桑:又名佛槿、朱槿、大红花、照殿红。李时珍在本草中记载“东海日出处有扶桑树。此花光艳照日,其叶似桑,因以比之。”
扶桑花期终年不绝,株高五尺枝叶繁盛。其花深红色,大如握拳。“上缀金屑,日光所烁,疑若焰生。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开暮落。”以自持自坚的果敢韧烈和野性狂热的性情被称为“花中女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