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范薛鲁作品丨石磨里旋转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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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过年的时候,就想起了父母做的石磨豆腐。太行山区长大的孩子,谁的记忆里没有石磨豆腐的味道呢?那才是地道的农家豆腐。
腊月十五是城庙会。父亲从满街眼花缭乱的年货里买回来对联、灯笼、神码、炮竹。有大地红、二踢脚、小草疙瘩,还有甩炮。两个弟弟便欢天喜地起来,大鞭和二踢脚要留到大年初一才能放,小草疙瘩和甩炮就是买给他们玩的,一人鼓鼓囊囊塞一口袋,噼噼啪啪放起来,鞭炮带来的快乐无与伦比,跑着,跳着,欢呼着,他们已经比大人早些日子提前过起大年来了。
母亲坐在冬日的阳光里捡豆子,一大群母鸡围着,老花猫眯着眼,卧在蒲团上晒太阳。一到冬天,母亲的手就裂口子,裹了胶布的手指将几粒瘪豆子扔出去,母鸡便一窝蜂似地奔过去争食。都是当年的小母鸡,才开始下蛋,母亲格外怜惜,品相不好的豆子全捡出来,喂鸡 。邻居家有一盘石磨,到了年根底下,忙得不舍昼夜。在捡豆之前,母亲先去排了号,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四。像被一枚图钉按住,围绕着这个日子,捡豆劈柴,洗洗涮涮,一家人开始忙了起来。石磨豆腐的精制细作,仿佛一部记录片,在过大年的背景下,一幕幕依序上演。
簸箕里是秋天收的新豆子,要精挑细选。好豆子,出豆腐,味道也纯正。豆子一入水,干硬的豆粒就贪婪,吸得饱饱的,个个鼓起了大肚皮。
父亲在院子里劈柴,坏掉的桌子腿、凳子面都是上好的材料。他举着一把老旧的斧头,每砍一下,栽绒帽子的两个帽翅儿就震得一颤。山里的风像刀子,他的手冻得像红薯似。他把斧头夹在腋下,双手对着嘴哈气。天冷,呼出的热气瞬间就凝在眉毛上,他顿时变成了白眉大侠。我们看着他的白眉毛哈哈大笑。
父亲将两桶泡好的黄豆挑到邻居家的磨坊。那里也是孩子们的乐园,追逐,嬉戏,放鞭炮,一派年前的热闹景象,两个弟弟如鱼得水,很快加入了嬉戏的行列。我帮母亲推磨,我喜欢看磨盘悠悠转动的样子,它吃豆子,也吃时光。母亲将带水的黄豆倒进磨眼,一勺一勺,饱满的豆粒在磨盘里粉身碎骨,化作白色的汁液,瀑布一样流溢出来。一寸寸的光阴也被裹挟进了磨眼,碾成了时光的碎片。磨房里弥漫着很野的豆腥气,有青绿庄稼的味道,阳光混合着豆棵子的气息。我仿佛看到毛绒绒的豆叶在七月的阳光下舒展,紫色蝶状的小花散发着清香,蜜蜂落在花瓣上,花枝颤然。
老话说:世间有三苦,行船、打铁、做豆腐。这不仅是个力气活儿,而且还是个手艺活儿。杀沫、吊浆、点卤、上厢,每道工序都有讲究,半点儿含糊不得。父亲已在大锅上担起了案板,我和母亲站在灶台上,提着吊汁单子的四角,父亲手拿水瓢舀着豆沫。我们必须齐心合力,震荡,揉搓,挤压,乳白的豆汁哗啦哗啦流进了大锅,就像涓涓小溪流进了江河。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回到了遥远的农耕时代,简陋的厨房变成了手工作坊,我们都是出色的匠人,在做一件很艺术的精细活儿。
母亲往灶眼里添了把柴,吊浆的火候要把握好,温火慢烧,火大容易溢浆,也容易糊锅,所以一点也分心不得。恰在这时,一根小炮窜进了小弟的袄袖,只听一声闷响,一缕青烟从袖口里窜出来。我立刻跑过去,问题不大,手腕上爆了一层皮。他吓傻了,噙着一汪眼泪在风中呆立。又吹,又摸,又哄,擦了紫药水,最后又塞给他两毛钱。这个最管用,他立刻忘掉了疼,鸟一样飞走了,小卖部有办法帮他疗伤。父亲挥动着大铁勺,一边撇着锅边淤积的浮沫,一边扬着浆液,他时而小小心翼翼,时而又大刀阔斧。灶间热气弥漫,父亲的脸在一片清雾里时隐时现,豆浆的香气溢出来了。
点卤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也是最难把握的一项技术。卤水学名盐卤,主要成份是氯化镁、硫酸镁和氯化钠的混合物,它可以使蛋白质凝固成胶体,所以,食用过量会使人丧命。电影《白毛女》里的杨白劳,被逼无奈,大年三十,就是喝卤水自杀的。做豆腐用的是食用盐卤,只那么一点点的量,不会对人有伤害。卤水点多了,豆花过大,豆腐显老,吃起来发苦;卤水点少了,豆花凝固得不充分,少出豆腐。父亲很权威地担负起了这项技术活儿,他揭掉浮在浆面上的一层薄皮,汤勺从锅底起捞,一边小心地点卤,一边搅动着浆液,他的动作又干脆,又利落。闷浆片刻,再揭开锅盖时,一派奇异的景象出现了,原来白白的浆液不见了,变成了絮状的豆花,一团一团,像云朵一样,松松散散地在铁锅里沉浮。
豆腐脑是必喝的。来上一大碗,一点点盐,一点蒜泥、几滴香油,再放些咸菜沫、辣椒油、韭菜花儿,嫩嫩滑滑的,带着点汤汁特有的微苦,滚烫着从食道里慢慢滑过,趟出一条透明的道路,仿佛每个细胞都张着小嘴吮吸。一碗下去,全身都热乎了,骨头缝里都发暖。那份细腻、那份浓郁、那份醇厚,在后来的日子,再也找它不到了,变成了戒不掉的回味。人是乡村的,胃也是乡村的,与贵贱无关,与奢华无关,是熊猫与竹子的关系,羊与草的关系。
要出豆腐了,这是一场隆重的谢幕。母亲将一个柳条筛子放到一口大缸上,铺上干净的粗布单子。父亲挥动着铁勺将凝成一团的豆花打碎,一瓢一瓢舀进筛子,直到把锅里的豆花全部舀净。抻展单子,折折叠叠,筛子上压木板,木板上放青石,像挤压海绵,逼出里面的水份,豆腐就成型了。揭了单子,圆圆的一坨,印着粗棉布纵横的纹络,瓷丁丁,白生生的。在袅袅升腾着的热气里,父亲一把短刀在手,横竖几下,划出了一方一方的小天地。
已经是满天星斗了,寒风在窗外呼啸,街上零星地响着炮竹,谁家的狗在狂吠,听起来遥远而模糊。母亲揉揉已经酸麻的双腿,她洗好几片白菜叶,掀一块刚出锅的热豆腐,切成四棱小丁。父亲早已在炉上炼好了新榨的花生油,一把葱花扔进去,“嗞啦”一声响,满屋子飘香。父亲挥动着锅铲,金属刮擦碰撞发出的锐利声响,在冬夜里分外清脆。他在翻炒着豆腐,也在翻炒着岁月。
白菜豆腐出锅了,热气旋腾,鲜亮亮的。大大小小的五个脑袋围成了一个圆圈。空气里弥漫着持久的香味,是农家特有的,很贴人,分不清是葱花的香、白菜的香,还是豆腐的香。总之,香得那么妥帖,那么纯粹,那么浑然天成。
父亲终于舒了口气,一件过年最要紧的活儿圆满告捷。一年的活计也基本收尾了。他倒了一杯45度的衡水老白干,也给母亲满上,端起酒杯,他们只轻轻一碰,便喝干了。没话,他们还不习惯娇情,乡下不兴这个,一切都在静默的酒里,他们自有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纯手工的恩爱。那时候,炉火烧得正旺,蓝色的火苗腾闪跳跃,我们在炮竹声里,在煤块燃烧的特有气息里,慢慢咀嚼着年的味道,品尝团圆的滋味,暖洋洋的,满满的幸福感。
时光走累了,也走旧了。当年卖力做豆腐的两个人都走了。吃豆腐的三个孩子也都长成了大人,淹没在无边的光阴里,各自过着各自俗常的日子,很难聚在一起了。即使聚了,也不可能头碰头地围坐成一个圈,一同品尝刚出了锅的热豆腐了。
我时常想起那些石磨旋转的日子,磨眼里吃掉的旧时光,仿佛在缓慢的旋转中回流,浓浓的,带着昔日豆花的香味,还有再也回不去的记忆,深深切切的念想……
作者简介:范薛鲁,笔名芦苇,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部分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美文》《中国青年报》《另青年作家报》、新西兰《信报》等多家媒体,其中中篇小说《QQ与玫瑰相约》在新西兰《信报》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