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 片片鹅毛
乡村,在我的印象中最多的色彩是黑色,黑色的屋檐遮盖着黑黑的厅堂,黑色的灶堂烧煮着黑黑的腌菜,黑色的村弄水沟流着黑黑的污水,黑色的神龛供奉着黑身的神明,黑色的烟枪常让那黑黑的小手点烟。这肥沃的黑色里,白白的鹅成了黑色的漏洞,黑色的裂缝,黑色的精灵。于是我在收藏着乡村许多许多的同时,也就收藏了那洁白的鹅毛。
山里的孩子是在同家禽争食中站立,是在一次次的跌倒中学会了走路,受惊吓和疼痛的感觉日夜萦绕,梦境中常大声惊叫把睡在旁边的大人吵醒。村里孩子长大的年轮弧线,一半是受惊吓泪水浇灌的,一半是招魂呼魄心气呵护的。我是这样,现在的孩子还是这样。“魂魄归来兮”是祖母的招魂咒,是母亲的招魂咒,也是村里所有人的招魂咒。我很小也就开始学了,当我学会了这招魂咒,鸡鸭等不再让我受惊,而是我让它们疼痛得在黑黑的厅里打转。然而那曲项天歌的鹅,让那咒语失灵,使我受惊不小。
那是傍晚时分,母亲递过黑黑酱油瓶,让我去沽半斤酱油,我急匆匆经过了大伯的房屋,刚过家门,他的三只大鹅一齐靠近,我正想跑,谁知那鹅引天的长颈一下子贴地而行,如蛇出洞,向我逼来,我哭着跑起来,可是脚步不灵便了,一只鹅,如铲如胶的嘴已经扯上我的裤子,另两只就朝大腿小腿不停地啄。我用酱瓶扑打,打破了酱瓶并没有赶走它们,在奔跑中被脱了裤子,大伯赶来了,我才得了解救。大伯一边念着我也会念的那招魂咒,一边说杀了它让我吃鹅的腿。我扯着裤头,拭着泪在大伯护送下回了家。
当天晚上,我发烧了,睡梦中总是大声尖叫,母亲说是受了鹅惊吓,第二天便到大伯家对着鹅为我招魂,随手带回一根长长洁白的羽毛放在我的枕头下。当天夜里我的烧退了,梦里也不叫了,大概是我的魂就随那根洁白的鹅毛回来了。
鹅虽然惊吓和啄痛了我,但我并没有因此憎恨和厌恶它,还是时时觉得它的敬爱。在黑黑的村弄中见它慢悠悠走来,在田野里听到它毫无顾忌的高歌,在溪流中见到它闲适红掌青波,我心里总有一阵阵莫明激动,这种激动直到今天。
大伯的鹅杀了,真的送来了一只鹅腿。可是我娘说:小孩子不敢吃鹅肉,说是鹅身有毒。鹅是不是有毒,我没有去想,大人说的总是真的吧。我吃不到鹅肉就向大伯要了几根长长的羽毛。一根套上元珠笔芯学着老外当笔用,其余几根被我贴在黑黑的房间壁板上。睡觉前端详一番,思鹅一番。入睡了,我梦境中常有骑鹅飞千山,浮鹅游江湖。这洁白的鹅毛,这一个个美丽的梦,让我走出了乡村。
我来到了小城,从村子带出来能看到的实物本来有两件,一件是那黑而硬旧棉被,一件是那块黑质石块磨制的砚台。可是那块黑棉被被我翻新了,现在只有那块黑黑的砚台搁在我的习字案边。那洁白的鹅毛没带来。好在乡村占据我头脑空间的东西还是挺多的,除了村里黑黑的一切,很大部份是与那白白的鹅有关。一年四季握着鹅毛扇的小神算,打扫村弄的故事;和我一样被鹅扯脱裤子的小姑娘考上大学,定居昆明;还有就是那偷吃了人家的鹅,全身长浓疮最后至死,村里的阿狗急销大鹅,打出吃鹅肉防非典的广告被拘留。许多许多。我没有刻意去想这些故事,也没有刻意去找资料查证鹅是不是真的有毒。我想生活中有许多事都是偶然的,就像村子里人说的,被鹅脱过裤子的人都能念大书,拿国家薪水。他们的依据是我和那位在昆明的姑娘都被鹅脱过裤子。就这样的偶然也有了玄。至于鹅是不是有毒,也许有一天我会偶然得解。
我在许多的黑字中,也常看到白白的鹅,这种的感觉和我在村弄中看到有所不同。这时,是在激动着鹅的亲切,激动着自己对鹅感觉已有了先知先觉。书曰:鹅,“我”为声旁,“我”者,古代一种样式美丽的长柄兵器,常用为护卫和礼仪,因此包含有“大”和“美”的意义。鹅字从“我”,表示“鹅”是一种大鸟,是一种举止高雅、非常美丽的大鸟。我高兴着这个解释,但我没有去摘抄,因为我会记着,它和我房间黑壁板上的几根鹅毛一样清晰。
虽说这些年来和鹅照面的机会不多,也知道再与鹅相遇,它扯不了我的裤子,但不敢肯定是不是也扯脱不了我的其它伪装。我在穿过黑色的时间隧道里,我见到王羲之为求鹅美,为求鹅雅,亲自拜访会稽老婆婆,只可惜官耀迷惑了平民,老婆婆却屠鹅相待,让这位太守惋惜而归。又见他为求得山阴道人的鹅群,挥毫抄写着《黄庭经》。抄写中那得意的样子,仿佛说他一字一鹅,黑字白鹅一同跃然。我真感慨着这一代宗师的喜好。感慨着自己至今没有去洗刷鹅身有毒的骚味。若见到鹅是不是该脱掉这一身斑驳的外套,穿上那被鹅脱去裤子一样黑黑颜色的衣裤。我默然了。但我总喜欢黑黑村弄中走动着白白的鹅,喜欢黑黑壁板上白白的鹅毛,喜欢黑黑字里行间飘然着白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