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十七)[诸子文籍]
第十七章 诸子文籍
(诸子十七)
凡标注“诸子”的作品文籍,一般都是人世间著名圣贤大德,用以阐发个人见识及其独自情怀的字词文句。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鲁国大夫叔孙豹(公元前?-537年姬姓叔孙氏名豹谥号穆史称叔孙穆子或叔孙穆叔)说过一句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民众百姓,群居杂处,俗务纷扰,身心劳顿,难言功德扬名。所谓君子,读书师学,处身立世,所谓痛心疾首者,莫过于功德名誉,难以昭彰显著。所以纵观古今,唯有睿智聪慧,堪称才华出众者,激扬文字,著书立说,得以扬名千载,如日月光辉天地。例如古时候黄帝的大臣风后、力牧,再如商汤时的伊尹等,皆是如此。
在上古时代,关于诸子名家的文言著述,起初都是一些风闻传说而已。只是到了战国年代,才陆续编辑入册,广泛广播立世。据说楚国的先人鬻熊(芈姓名熊已经最早道家人物之一),风闻依然悟道明哲,于是周文王曾经向他拜师求教。这一段佳话,就记载于《鬻子》一书中,所以《鬻子》应是最早把“子”写入书本标题的文集。春秋时代,李伯阳(姓李名耳谥聃故称老聃)因为熟悉古代礼仪,于是孔子特意登门拜访,所以《老子》一书,作为诠释道德理念的经典,应位居诸子百家之首。其实,鬻熊只能算是周文王的朋友,而李耳则足堪孔子的老师。在他们彼此之间,作为生活于同时代的圣贤名人,各自又都独立思想作品得以存世流传,他们或称为“经”,或称为“子”,其内容、性质和文学地位,绝非完全等同。
进入战国时期,七国角逐,仗势称雄,各路英豪,八仙过海,蜂拥而出。孟轲秉承儒家风范,坚守克己复礼;庄周仰仗道风仙骨,独享自由翱翔;墨翟执着节俭兼爱,不惜摩顶放踵;尹文(公元前约360-280年齐国人)思辨名实相副,乐在无为而治;野老(六国时齐楚隐士著有农书)专注天时地利,专注经济农耕;邹衍奢谈阴阳五行,热衷惊世骇俗;申不害以及商鞅身体力行,恪守刑法理政;鬼谷子独辟蹊径,鼓噪纵横捭阖;尸佼博采众长,善辩时空宇宙;青史子(传说晋国史官董狐后裔)稗官风俗,搜罗街谈巷议。诸如此类的杰出人物及其专长爱好,自此之后,或师承,或依附,分门别类,五花八门,陆续辑录成册,真格数不胜数。在他们中间,历朝历代,始终不乏依仗一技之长,不仅高官厚禄,而且炫耀一时。
秦始皇强暴专横,统一中国,焚书殆尽,但针对“诸子”文集,却很少波及。汉朝立国后,汉成帝(刘骜公元前51年-前7年西汉第12位皇帝)关注古书,诏令刘向校勘书目种类,而刘歆继承父业,终成《七略》7卷。在《七略》里面,社会九流荟萃,其中冠名“诸子”者,已达180余家。
步入魏晋以来,类似诸子百家一样的精辟言论,不仅只是间或出现,而且中间夹杂太多的迂阔不实东西,依然琐碎芜杂和荒诞不堪。如果再将这些“诸子”言论汇集一起,尚若充箱被轸,已然车不胜载。
纵观秦朝之后的诸子篇籍,尽管数量很多,但要总结主题内容,一概都是阐述道德礼仪,左右离不开理政安民的统治手段。如果将他们分门别类,终归隶属于《五经》的枝蔓罢了。所以,在他们中间,凡内容雅正者,必定合乎经书法度;凡杂乱无章者,必定离经叛道。例如现有《礼记》中《月令》一篇,明显取法《吕氏春秋》的“纪”;而《礼记》中《三年问》一篇,意旨来自荀子《礼论》。类似这样的思想延续者,算是合乎经书法度。再如《庄子·内篇·逍遥游》中“汤之问棘”已存在“鲲鹏展翅九万里”的说辞,而在《列子·汤问》里“汤之问革”又见“蚊睫有雷霆之声”的拓展;另有《庄子·杂篇·阳则》中出现了“蜗牛两角争斗死尸万计”的无限夸张,而在《列子·汤问》里便有“愚公移山”“龙伯跨海”的极度奇谈;再者,还有《淮南子·天文训》中,更有共工与颛顼争天斗地,以至于共工头创不周山,竟然使天倾地陷的诡异说法。像这样一些继承和发展,近乎属于离经叛道的杂乱无章了。所以说,人们为什么有的把诸子百家视为荒诞不经之说,确实有一定原因和不同理由。其实,在商代传承“易理”的《归藏经》中,就充斥着许多神奇古怪的荒诞故事,像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等。既然古典经书,早已尚且如此,也就不必求全责备于诸子百家了。但是,像《商君书·勒令》中“六虱”和《韩非子》的《五蠹》,都竟然是公开地唾弃孝悌仁义的道德价值了。所以说,仰观商君车裂而死,俯察韩非吞药而亡,究其因果,不仅令人唏嘘,而且值得三思。另外,像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孤犊未曾有母”等论说,他自以为巧言善辩,其实不合一般常理。所以,公子牟(传说战国魏国人封于中山系中山国王子与公孙龙交好)说公孙龙目光局限,更不是随便妄议。
据《汉书·宣元六王传》记载,汉成帝时,东平王曾经向朝廷借阅“诸子”和《史记》,却遭到了拒绝。分析其中原因,根本在于《史记》中存在太多的兵法权谋,而“诸子”里又夹杂很多的诡辩狡诈之术。所以说,博学多闻的人们,尤其研究诸子百家时,应该抓住其主旨纲要,重点欣赏里面优美典雅的花朵果实,自觉摒弃其中奸邪恶嗅的色彩气味。因此,唯有具备了这样一种能够主动区别对待的严谨、清醒和自觉后,才能借助诸子百家之学问,最终成就圣贤学者的格物、致知和达观。
从来智者贤达,之所以倡导钻研《孟子》《荀子》,贵在义理中正而文辞典雅;之所以宣扬学习《管子》《晏子》,精在事实明确而语言简练;之所以保留《列子》文书,重在志气轩昂而寓言奇妙;之所以喜闻《邹子》谈天,因其心鹜八极而言辞凿凿;之所以关注《墨子》《随巢子》,则其语义坦荡而言辞质朴;之所以收藏《尸子》《尉缭子》,根本义理通达而论说略拙;至于《鹖冠子》,则其道元气而述天文,环环相扣且意味深长;至于《鬼谷子》,致力德变化而数阴阳,已然细致入微且灵活机智;至于《文子》(文子姓辛氏号计然生卒年不详道家祖师与孔子同时),擅长博采精道,不仅叙述简洁,而且论说紧要;还有《尹文子》,精通辩刑名,尤为通达精妙;还有《慎子》,热衷析法理,当时名噪稷下;还有《韩非子》,堪称思虑缜密,例举特别生动、形象和深刻;再有《吕览》,足堪远见卓识,其体系庞大而思虑周全;另有《淮南子》,属于兼容并蓄,辞藻繁华而文笔绚烂。例举这一些,既是诸子百家的思想精华之所在,也是他们各自语言风格和思想精要之大概。除此之外,像陆贾的《新语》、贾谊的《新书》、扬雄的《法言》、刘向的《说苑》、王符的《潜夫论》、崔寔的《政论》、仲长统的《昌言》、杜夷的《幽求子》等等,有的叙述经典思想,有的阐明政治权术;有的虽然标题为“论”,但内容还是隶属诸子范畴。那么,为什么如此评价而依据何在呢?因为凡属于“诸子”篇籍,一般涉猎的都是比较广泛的事物义理。然而,通常所谓“论”的文章焦点,一般针对某一事物或者诸多事务某一方面的论证说明。所以说,上面一般都是波及诸多方面的个性化观点论说,还是归入“诸子”较为合适。
追根溯源,春秋晚期的六国前后,因为距离圣贤大德较近,所以这一时段频繁出现的诸子,尚且可以特立独行,不仅高谈阔论,并能自立门户。然而,两汉以后,所谓“诸子”的品格气势,明显都趋于微弱衰退。在这一时节,尽管儒道日渐分明,而且诸子百家纲举目张,但是后继者惯常攀附依仗,再难独树一帜。这样一种盛衰远近的景象变化和内在实质,又怎能不让人唏嘘感叹啊!难道伴随世道变迁以及诸多英才豪骏的命运多舛,凡隶属诸子百家的著书立说和宏图大志,难道只能取法古道心肠,或者唯有寄希望于后世载吗?凡是金子和玉石,即便已经粉身碎骨,但其声音和名望,不应该随之沉寂和消亡啊。
总而言之:丈夫立世为人,恃才怀宝,特立独行。唯思辨万物,雕饰文章;敢俯仰天地,心鹜宇宙;赖品德立言,悟道授业。任由门户独林立,敢言盗亦有道乎。
【注解】
1、《商君书·勒令》之六虱:“六蝨: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國有十二者,上無使農戰,必貧至削。十二者成群,此謂君之治不勝其臣,官之治不勝其民,此謂六蝨勝其政也。”(旁注:此文中的6、9、12的数目及其解说,应是据《归藏经》的卦象说辞。)
2、《韩非子·五蠹》部分:“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谈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沸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
3、《尉缭子》之《兵谈第二》:量土地肥硗而立邑,建城称地,以城称人,以人称粟。三相称,则内可以固守,外可以战胜。战胜于外,备主于内,胜备相用,犹合符节,无异故也。治兵者,若秘于地,若邃于天,生于无,故关之。大不窕,小不恢,明乎禁舍开塞,民流者亲之。地不任者任之。夫土广而任则国富,民众而制则国治。富治者,民不发轫,甲不出暴,而威制天下。故曰:“兵胜于朝廷。”不暴甲而胜者,主胜也;阵而胜者,将胜也。兵起,非可以忿也,见胜则兴,不见胜则止。患在百里之内,不起一日之师;患在千里之内,不起一月之师;患在四海之内,不起一岁之师。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夫心狂、目盲、耳聋,以三悖率人者,难矣。兵之所及,羊肠亦胜,锯齿亦胜,缘山亦胜,入谷亦胜,方亦胜,员亦胜。重者如山、如林、如江、如河,轻者如炮、如燔、如垣压之,如云覆之,令人聚不得以散,散不得以聚,左不得以右,右不得以左。兵如总木,弩如羊角,人人无不腾陵张胆,绝乎疑虑,堂堂决而去。
4、《尹文子·大道上》之部分:“名有三科,法有四呈。一曰命物之名,方圆白黑是也;二曰毁誉之名,善恶贵贱是也;三曰况谓之名,贤愚爱憎是也。一曰不变之法,君臣上下是也;二曰齐俗之法,能鄙同异是也;三曰治众之法,庆赏刑罚是也;四曰平准之法,律度权量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