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张鲁镭《桉树下》
《桉树下》
张鲁镭，女，196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任职于大连市文化艺术研究所。小说集《小日子》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辽宁文学奖、第二届“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第六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当代》等杂志，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长江文艺·好小说》多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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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斯班的花园别墅里，碧绿的桉树下，不同阶层的两种生活在同一地点展开，一边是富太丽丽追剧逛街、烘焙开趴，一边是保姆秀儿为签证为工作忐忑不已、焦虑不安。昆士兰大学商学院应用金融专业毕业的硕士，父母卖房打工供养出的女儿，帮阔太带孩子的保姆，三个本不该搭界的身份叠加在秀儿身上，她的分裂挣扎我们不得而知。看似岁月静好的移民生活圈，多重面孔的山姆舅舅究竟关联着多少形单影只的可怜人，浪漫的泳池洋房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围城。在作者笔下，我们一边心神荡漾地阅览异乡风情，一边思考着一个熟悉的命题：异国的月亮是否更圆？
—— 胡 丹
《桉树下》
凭借侍弄阿猫阿狗的经验，秀儿把杰森侍弄得很不错。秀儿先后养过五条狗三只猫，这些小兽到了她手里，就像轮胎遭遇了打气筒，眨眼间圆滚滚的和小肥猪有一拼。可杰森非猫狗，他是个仅有八个月大的小人儿。那又怎样，这世上的好多事儿还不都是扯着骨头连着筋，张三的经验挪给李四，猫狗的经验转嫁给杰森，其效果相差无几。不服气？杰森胖胖的脸蛋就是铁证。秀儿觉得杰森和阿猫阿狗都是小可爱都是小乖乖，其本质区别杰森身上没有毛。
杰森家院子宽敞，中间铺着一条泳池。雪白的瓷砖蓝瓦瓦的水。边沿上放着个椭圆形烟缸赤赤的闪着红光，烟缸是水晶的，丽丽常把一枚枚烟蒂果核丢进去，盛了污物的烟缸依旧美艳，把整个院子都照得神采飞扬。
泳池旁边有一棵粗壮的桉树，举着一把碧绿的大伞，秀儿靠在那儿望着婴儿车里的杰森。小家伙睡得真香，鼻孔里的气息一鼓一鼓把睫毛吹得像两把小蒲扇。秀儿凑过去在人家脸蛋儿上狠狠香一口。
杰森还有一个乳名叫大喇叭，丽丽坐在泳池边一面嘬着卡布奇诺一面喷着香烟叫，大喇叭，大喇叭你个坏东西。杰森不搭理她，秀儿正拿根头发在他肚皮上画圈，左一圈右一圈，这个游戏痒痒又好玩，杰森老母鸡似的咯咯咯笑不停。
杰森不喜欢丽丽，一落地就瞧着他这个妈心烦，于是就哇啦哇啦……哇啦哇啦……他嗓音嘹亮气势如虹，直哇啦出好几条街去，杰森的爸以处理生意为名匆忙跑路。丽丽把头撞到墙上，咚咚咚，擂鼓似的。大喇叭，哭丧也不过如此，大喇叭你有完没完？
我们秀儿来了，杰森就不哇啦了，而且又乖又嗔。所以呢我要和你们阐明一个道理，千万不能小觑生活中那些不起眼的小兴趣小嗜好，诸如耍个小牌鼓捣个猫狗，说不定就能成全一个饭碗。
待杰森比待猫狗辛苦不到哪去，其娱乐效果还是小人儿更胜一筹。杰森会笑，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脸蛋多出两个小酒窝。杰森会哭，哇啦哇啦眼睛鼻子嘴顷刻扭成一团。杰森会敲，抓着小碗把桌子砸得咚咚响，杰森会爬，屁股蛋儿一扭一扭像两个暄腾腾的面包……
铃铃铃，开饭了，开饭了。
金色手推餐车上摆满各种瓶瓶罐罐，牛奶、果汁、米糊以及这个时段孩子所需的各种营养品和维生素。秀儿充分利用现代工具，她在手机上设了定时呼叫，铃，牛奶瓶。铃铃，果汁瓶。铃铃铃蜜水瓶……小瓶们在杰森嘴里上蹿下跳，这孩子被灌得一天大一圈，秀儿都觉得婴儿车里装的是头小肥猪。
婴儿车旁边总放着一个篮子，有鲜嫩的水果密密实实堆在里面，都要流出去了，都要把篮子撑破了，一个大桃子叽里咕噜掉下来，在秀儿脚边打了一个转儿扑通掉进泳池里。离这不到四十公里处有个属于杰森家的果园，红的、绿的、扁的、圆的足有十几种。他们只在应季时雇人打一点药，平时也懒得管理。丽丽尤喜摘果！
水果堆在那儿让人发愁，都成了任务都成了负担。丽丽催促，吃个桃子，桃子滋养皮肤，再吃个梨子，梨子润喉清肺，还有香蕉、李子、火龙果……秀儿满嘴红汁绿液，水晶烟缸里的果核已经堆出山尖儿。丽丽朝杰森望过去，这小家伙什么时候能一口气消灭个桃子？多么希望她儿子赶紧加入到消灭水果的队伍里来。走了，摘果子去了。
待丽丽出门，秀儿挑出几个品相不好的瓜果，像扔铅球那样把它们撇出去。她投掷技术不断提高，越扔越远，嗖一下飞过院墙。墙外是片空地，除了吃饭睡觉看小孩，秀儿在这边唯一的娱乐就是将歪瓜裂枣们挖坑种下，每每这个时候她都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正在操控一个生命，好比一种主宰。她都幻想着多年后这里变成一片果园。幻想当然不着边际，却能抚慰她此时乏味的生活。
秀儿对睡在婴儿车里的杰森讲，你老妈真愁人！就不能再找点儿别的娱乐项目？再好的东西也架不住这么吃，看看我这一脸的苹果绿，倒盼着多来点荤腥。杰森睡得正酣，把一只小拳头嘬得吱吱响。
闲着没事儿秀儿就和朋友语音聊天。现在她有空就和朋友聊聊，也难怪，混得好的人一般话都多，都愿意表达，混不好就是走个顶头碰也把脸别过去。秀儿说她在给杰森先生当生活助理，他吗！一个顶好的青年，慈眉善目一笑俩酒窝。薪水当然高了，不过这属于个人隐私！朋友好生羡慕，快把那帅哥照片发过来！这怎么可以，杰森先生很低调的！他做哪个行当？这可是商业机密。看看又隐私又机密，怎么跟特工似的？莫非进了传销组织？说什么呢？这可是布里斯班。
秀儿透过手机已经看到对方发红的眼睛，耳朵竖着脖子勾着满脸的羡妒。可以理解，说到底布里斯班也是白人的天下，能在这儿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谈何容易！问问杰森先生还用人吗？那什么，他有女朋友吗？杰森一骨碌抬起头，把秀儿吓一跳。
小家伙一瓶奶下去肚子鼓鼓的，秀儿在他后背上轻轻拍出饱嗝，又卸下尿片换上小泳裤，然后把他放到泳池里那个充气大白鹅上，杰森两只小脚乱蹬，大白鹅便在水里拨清波。秀儿也换上泳装跳下去，她一会儿拉着大白鹅脖子，一会儿推着大白鹅屁股，泳池里顿时浪花一朵朵……
铃铃铃，该喝果汁了。秀儿把杰森从泳池里捞出来。一瓶没喝完两只眼睛就开始打架，太阳照在他粉嘟嘟的脸蛋儿上，这胖小子枕着日光又睡了。丽丽都崇拜秀儿了，怎么杰森偏偏就买她的账。我可是你亲娘啊！我一把年纪拼了老命把你带到人世，你个小没良心的！休息日秀儿和朋友去咖啡馆，还没坐安稳丽丽电话追过来，里面充斥着杰森的号啕，你还是快点回来，我搞不掂他的，脸都哭紫了，妈呀！又黑了。快点回吧，工钱咱们另算。秀儿站起来，不好意思杰森先生有事让我赶紧回去！
呵呵，秀儿是昆士兰大学商学院的应用金融硕士，怀揣货真价实的毕业证书！那又怎样？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尤其在布里斯班，市长还挎着篮子买菜呢！花园般的住宿，一堆一堆的新鲜水果，况且杰森又乖巧又嗜睡。况且丽丽随和工资又不少。和之前的奶茶店甜品店比起来堪称飞跃！况且关上门谁知道？
丽丽摘了一筐水果，居然还买了龙虾羊排帝王蟹。她先把水果浸在盆里，然后一手拿抹布一手拿拖把楼上楼下忙不停，边边角角的灰、窗子上的玻璃、茶几上的小摆设、案台上的炊具、卫生间的马桶……忘了忘了，丽丽一拍脑袋，台布、窗帘、沙发套、靠椅垫……整个客厅都给穿上新装。秀儿和杰森正在泳池里嬉戏，他们的笑声越过拉门跳进屋里。秀儿你把泳池的水换掉，等下我还要出去一趟。
秀儿捏着杰森小鼻子，不年不节的你老妈怎么忽然就勤快了？其实，其实丽丽是条大懒虫。她不喜欢做饭不喜欢搞卫生不喜欢捯饬自己，好像也不太喜欢杰森。总之但凡劳心劳神出力气的事她统统不喜欢。那她到底喜欢什么呢？来这个把月秀儿基本摸清套路，除了摘水果丽丽喜欢窝在沙发上追剧，从古装到现代从穿越到谍战，一集一集直追得潮起潮落。
她周遭摆放着各色小吃水果，大帅哥出来啦！丽丽呼叫着把薯片嚼得咯嘣咯嘣响。一对苦命鸳鸯被折腾得屁滚尿流死去活来，丽丽口衔杏儿眼泪汪汪，这会儿她的心比杏都酸。其间她会闭上眼睛小憩一觉两觉或三四觉，电视里的爱恨情仇打斗厮杀成了安眠曲儿。醒了也不返回继续往下看。晚上给杰森洗澡，秀儿内急喊她帮忙！人家正追《三生三世》哪顾得上？秀儿告诉杰森，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丽丽打外面回来黑头发变黄还多了波浪卷，手指甲变红还贴上小星星。秀儿看一眼案台上的龙虾，今晚吃大餐？明天，明天山姆舅舅来。谁是山姆舅舅，我表弟，当然，也是杰森的表舅。
丽丽把自己装扮成一棵圣诞树，梵克雅宝那枚经典的四叶草在她脖子耳朵上叮当摇曳。她哼着小曲把羊排放进烤箱，蒸了龙虾帝王蟹又拌了水果沙拉。羊排的香味飘出来，秀儿的口水在心里流成河。掐指算算已经很久没吃新鲜羊排了！她抱着杰森围着烤箱转，快闻闻香不香！
杰森不喜欢这味道，气得眼泪噼噼啪啪往外飞，秀儿又唱又跳又摇晃，杰森只管哭得长江涨大水。丽丽急了，快带他出去逛逛，到超市那边坐摇摇车去！可秀儿这会儿不想走。丽丽飞快地从烤箱里拿出一大块羊排，等等，再带些零钱。
秀儿一手推婴儿车一手往嘴里送羊排，脑袋里挂念着锅里的龙虾帝王蟹。她在路边蹲下，杰森你个大坏蛋，带你这么久也不知道心疼人，要知道我有多想吃那帝王蟹，你说丽丽能不能给我留一只？那螃蟹好大个！她拿羊排往杰森嘴上蹭，杰森舔着嘴唇咯咯笑，你现在笑了坏东西，我可不是大馋鬼，只怪你们家伙食太素淡！
街上没什么人，秀儿不打算坐摇摇车，那东西嘴巴大没几下子一块比萨就摇进去了，至于这零钱权当错失美味的一次补偿吧。她推着杰森漫无目的穿梭在八里坪的街巷上，一栋房子前面开了满树粉红色的花，把一边的院墙都映得红彤彤。一个女人正用一根细水管浇花，她不光浇花还浇地，眨眼间地面上的方砖都像花那样水灵灵的。秀儿和她打招呼，居然也是中国人！秀儿很兴奋！对方拿了椅子请她坐，这孩子是……？他叫杰森，我表姐的儿子，她可不想说是被雇佣看孩子的。
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多可爱的小家伙，她摘下一朵花别在杰森耳朵上。杰森扯下来把花抓个稀烂。俩人逗得哈哈笑，女人说她儿子小时候也这样胖乎乎的，现在都上中学了，平时住校，只周末才回家。屋里传来一阵甜甜的香气，女人跑进去拿出几个榴梿酥，明天家里来亲戚，他顶爱吃这个，先烤几个试试。俩人又聊一会儿，女人说等下要去商店买点东西，并邀请秀儿有空过来玩！您怎么称呼？叫我莎莎吧。
莎莎家对面有个小山坡，有几棵树在清风里摇晃遮出一片阴凉，都是桉树呢！秀儿推着杰森爬上去，她摘下几片树叶放在胳膊上让小家伙枕着。杰森真棒，没一会儿便呼呼上。秀儿竖起大拇指，表现不错。
秀儿发现山坡下有座漂亮院子！白色的栅栏上绑着一条条彩带，有小风一吹，彩带们就翩翩起舞了。院子中央立着个花环拱形门，秀儿猜那些花应该是塑料的，不过泳池旁边那些花可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簇一簇灿灿烂烂。不远处还悠荡着一个大筐，大筐两边缠着好些串红，仔细看原来是个秋千。对面有白色桌椅，椅子把手上飘着五彩气球，这哪里是什么院子？简直是草坪婚礼现场，秀儿的目光从院子挪到前面的房子，哎哟，那不是莎莎家吗？门前那些刚刚浇过的粉红色的花正在清风中摇头顾盼。
秀儿两手托腮眼神茫茫，她都幻想着和亲爱的在院子里荡秋千了，他们荡得很高，差不多伸手就要摸到天了，她吓得一阵尖叫。秀儿手巧会织围巾，她要织一条长长的天蓝色围巾，把她和亲爱的紧紧缠在一起，这样荡秋千就不会害怕了。两个人在秋千上荡漾，围巾的穗子在风里飘呀飘。这样的美好人生，光想想就觉得过瘾。秀儿爱幻想有期待，那是穿着草裙过美好生活的愿望。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