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东方樵的散文《难得“清醒”》
难得“清醒”
东方樵
自从屈原说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两句话之后,清醒,成了历代知识分子所追求的精神佳境。何谓清醒?简而言之,就是世事洞明,活得明白。
我不敢说已洞明世事,但自以为还算活得明白:热爱生活,勤奋工作,有所追求,自分无论如何打不到“浑浑噩噩”之徒的队伍中去。不过,令人沮丧的是,我对自己的这种确信,出乎意料地受到不断的打击。朋友甲说:你这人不清醒,现在是什么年代?还读书呀写文章的!朋友乙说:你那样子不行,什么时候得给你洗洗脑!朋友丙说:你不要再糊涂了,得学会把知识转化为财富!朋友丁说:你真没经济头脑,怎么不搞家教为孩子攒点钱呢!各人说法不一样,但基本点是一致的,就是我不会赚钱,而当下不会赚钱的人在他们看来就是不清醒的人!
说起来也许别人不信,很长一段时间什么“炒股”,什么“期货”,什么“理财”,对这些概念的内涵我真的不太清楚,觉得它们是与我隔着许多光年、基本无关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想一探究竟。有年某个傍晚,我下楼准备散步,看到门卫室旁站了十来条汉子,他们在谈论一个话题:怎样买“基金”?这些人土洋结合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他们口中的“基金”在我听来就是“鸡精”,乍听就感到诧异,一拨大老爷们怎么对烹饪那么感兴趣?就问门卫老余:“你买鸡精干什么?你会做菜吗?”在场的人都鄙夷地笑了,哼,连“基金”都不知怎么回事,还什么高知呢!他们想不到小区里居然还有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
过后不久,我去母校看望一位耄耋之年仍精勤著述的老师,闲聊中说起我掉底子的笑话,提到朋友的批评和忠告。老师会心一笑,说他对“炒股”“期货”“理财”“基金”之类术语更一窍不通,曾有学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认为他像个没有市场观念的种田高手,只知道培育优良的水稻品种,而不知道营销以实现经济效益。那言外之意是,老师才高八斗、著作等身,也只能算个不清醒的人。看来,不清醒者在知识界、学术界确乎大有人在。
如果单从会不会赚钱的角度,判定一个人是否清醒,我的确没有勇气说自己清醒。但又实在没有办法使自己变得清醒一些,不是因为自己清高,看到银子也不愿捡,而是因为自己太无能,没有赚钱的本事。谁若逼我赚钱,无异于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奥运会赛场举重,想想会有什么结果?我素来认为,没有本事的读书人只能读读书、码码字,再怎么说,用目光翻越汉字篱笆,用手指指挥汉字团队,总比穿越错综复杂的网,指挥各式各色的人,要轻松容易得多。如果一个读书人连读书、码字都不能做,那就百无一用了。我的智商、我的才力,只适合于做些须小事,五磅的热水瓶胆不可能拥有十磅的容量。即使经济学巨星来给我洗脑,也不可能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既然被人视为不清醒,自己也无力改变不清醒的状态,只有“阿Q”一点了。赚那么多钱干嘛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票子再少总比下岗工人多点;再说,生活要求不高,又没费钱的“业余爱好”,要那么些钱干嘛呢?至于说给孩子攒钱,那更没有必要了,人家有钱也不留给孩子,古人如林则徐,他认定“子孙若如我,留财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钱,益增其过”;今人如比尔·盖茨,他把所有的钱全部捐出去做了慈善基金,不给孩子留下一分一文。浑身化铁也铸不了几个钢蹦者如我,还攒个什么劲呢?
说来也怪,人生自信的长堤一旦溃口,就什么都守不住了,换个非关财富的角度自我审视,居然发现也谈不上清醒,真个是世事纷繁难洞明,诗书读尽是枉然!在不清醒的状态下,我经常冒出一些糊涂想法,甚至引庄子、郑板桥为同调。庄子梦为蝴蝶,醒来却弄不明白到底是庄子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子,他老人家醒来仍是不清醒。至于郑板桥感叹“难得糊涂”,在我看来,其实是“难得清醒”(不能无视民瘼,不愿同流合污,不会攀龙附凤)之后的自我解愁。
又想起那天母校老师的感叹: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对这个世界不理解;在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对这个世界更不理解!——这是不是知识分子的一种悲剧性宿命?我不知道,因为我尚不“清醒”。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