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柏专栏 || 散文 以且散记

我老家的地名叫“以且”。

“以且”是彝语的音译。为考证其由来,我曾请教过彝语老师,得到的答案是:以且,即“有水的地方”。

但后来看到别的著述,又说以且是过去彝族土司“以苴”(彝族姓氏)家居住的地方,将其姓氏作为地名,后来演变成了“以且”。。

对于上述两种解释,我更倾向于相信前者。因为,以且,的确是个“有水的地方”:一条小河从坝子中间横穿而过,坝子四周有双龙井、冒沙井等多个大水井,昼夜不停地给这个“有水的地方”供给生命源泉。

当然了,以且这地方,过去的确属于彝族土司以苴家世代居住的风水宝地。据老人们讲,过去的以苴家算是名门望族,其有一儿子在京城读书,骑一匹白龙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远在京华,居然能够早出晚归。当然了,这些都有点类似神话传说。后来吴三桂剿水西,以苴彝家遭了灭顶之灾。以且,也便成了汉人和穿青人杂居的地方了。

居住在以且的,无论汉人还是穿青人,都供奉着一尊神圣,那就是“蔡伦造纸先师”。

大约在清朝光绪年间,会造手工白纸的四川人周世友、周世全兄弟俩流落到以且,发现以且生长着较多构皮树,以且小河水质清澈,适合造白纸。于是,周氏兄弟就在以且收徒弟造白纸谋生。

过去,印刷出版技术还很落后,许多书籍需手工誊抄。老家人生产的白纸在文化传承方面派上了很大用场。到了近现代,造纸、印刷技术得到极大改进和发展,老家人生产的手工白纸“用武之地”日渐其少,仅在清明时节,人们上坟时弄几张在坟头上挂挂而已。

老家造白纸工序很多。

把构皮从构皮树剥下来,将外边那层外壳削掉、晾干。把晒干的构皮一把一把地捆扎好,放在门前的小河里浸泡个三五天。捞出,蘸上石灰水,便一把一把地压踏实,在大窑甑里码放整齐,烧大火加热,蒸个三五天,便把构皮蒸熟了;蒸熟的构皮捞出来后,在小河里洗净构皮表面的石灰及其他杂质。洗好的构皮放在河水里泡。泡个三五天,然后捞出,挤干水分,放在柴灰水里浸泡,又放在大窑甑里蒸熟,又捞到小河里洗净,浸泡三五天。之后,捞出来,榨干水,再一团团的绾成拳头般大小的坨状物,放石堆里捣碎。把捣碎的构皮用一张丝网兜着清洗,一直洗见清水后,搅入石槽子里搅散,掺入一种名叫罗汉杉的树根泡成的粘稠滑腻的汁水,调匀后,便是纸浆了;之后用一张竹制的用土漆漆得很光滑的帘子将纸浆舀起,前后荡漾,纸浆至帘子上摊成薄薄的均匀的一层,再将帘子上的纸浆一张张印在一个木桩搭起的台子上。这,便叫“抄纸”。

一张张的纸浆叠成厚厚的一墩,那一墩便叫“纸垛”。一天劳作结束,傍晚或次日一早,把纸垛的水分榨干,将纸垛搬回家里,把白纸一张一张地从纸垛上揭下来,一张一张地从上到下贴成一条,便叫“晒纸”。把晒干的白纸一张一张地扯下来,叫“扯纸”。把扯下来的白纸一张一张地数,每80张折成一“刀”,叫“数纸”。把一刀一刀的白纸理整齐,叫“理纸”。把理好的白纸卖成白花花的现金,整个造纸的工序就算结束了。

过年的时候,恰恰是我们抄纸的人家最忙的时候。那些天,抄纸匠们可以休息几天。但妇女和小孩们却闲不下来,还得晒纸、扯纸、数纸、理纸……

春、夏、秋季是农忙季节,主要精力是种庄稼。冬季是抄纸的主要季节。有时候,以且四周的山上冰雪覆盖,但抄纸的人们仍在加班加点干活。抄纸的石槽子边上安放着一只小煤炉,炉子上放一口小锅,锅里装着半锅水。手冻得很难受了,就伸进锅里的温水里浸泡一下。暖和些了,又继续开干……

跟村里的其他同龄人一样,我们那一代人,小小年纪就承担了抄纸这样的重活。端一天帘子下来,往往累得手都抬不起。脚站麻木了,腰也痛得不行。很多抄纸匠,小小年纪就犯了风湿关节炎、腰肌劳损等疾病。许多人的手在冰水里浸泡之后又在温水里捞,于是就长了冻疮。钱没有赚了多少,却患了一身劳伤病……

我们一帮抄纸匠冒着严寒在抄纸,村里一位退休老人来到我们抄纸的槽子边,和我们吹牛、聊天。退休老者说:“天这么冷,你们一天干到黑,全家人都拖累了,每人还赚不到5元钱。我坐着也有5元钱。”那时,国家干部工资普遍不高,每月有150元钱,已是不菲的收入了。听了退休老头子的这番话,我在心里想,一定要努力读书,考个国家干部来当当。

我们以且海拔较低。小河两边,水汪汪的稻田,即使冬天,稻田里的水也不放干。割去稻草的稻田水汪汪的一片。四周的山峦倒映在稻田里,几只长脚鹭鸶站在稻田里,一群捉泥鳅的小把戏在田埂上跑来跑去,远远看去,那简直是一幅颇有韵致的水墨画。

河边的村寨里,远远望去,家家户户的墙壁粉白一片,看上去一派繁华。我们村子里,几乎所有人家都抄纸,妇女们把榨干的纸垛放在一张纸架子上,一张一张地把白纸从纸垛子上揭下来,一张张地用一把棕刷子将白纸刷在墙壁上。晒在墙上的白纸,把整个村庄装点得一片粉白。

一帮子妙龄少女从河岸上经过,相互议论道:“以且这地方很好哇,这片水田,多像一面镜子!”

“对面那个寨子,家家户户的墙壁都那样白,是不是刷石灰的。”

一帮子抄纸的光棍汉听到女人们的议论,也便闲不住,大声武气地吆喝道:“妹子,看上我们以且么,嫁到我们寨子里来嘛。”

那帮妹子听了,呼啦一下子起哄起来,嘻嘻哈哈笑着跑远了……

我们村里的人们不仅会抄纸,还会榨油。

多年以前,村前的小河边上有一座水碾房,一架碾子,犹如一只钟表,在河水的驱使下昼夜不停地转动着,古老的岁月,跟村前的那条小河一样,无声无息,缓缓悠悠……

炒熟的油菜籽放在石碾槽里碾碎之后,用编成扇子状的稻草把他们包在铁箍里,压成一个个圆饼。之后,放在一只镂空的状如棺材的木榨里,几个打油匠轮番掌着飞锤砸在夹在木榨里的大楔子上,没多久,带着扑鼻香味的菜油就流了出来。“嗨……嗨……嗨……”的打油号子响彻整个小村。

那时,我们一帮“鼻涕虫”经常趴在油炸房旁边的空地上捉“地牯牛”(一种小虫子),听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爷爷给打油匠们讲“卖油郎独占花魁”以及“百合仙子”的故事。“鼻涕虫”们想象丰富极了,很快就把眼前这帮满身油污的打油匠想象成了“卖油郎”。那时,村子附近的油菜花开得汪洋恣肆,于是也就想象着,某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那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里,突然及冒出一个美若天仙的百合仙子来……想象的野马还在四处驰骋,老爷爷突然冒出一句“要割小雀雀炒来下酒”的吓唬话,把一帮子“鼻涕虫”吓得没命的四处逃窜……

老家人们还会做手工挂面。在没有擀面机的年代,老家的手工挂面很是有名、很是畅销。那时候,没有擀面机,也没有磨面机。老家的磨面机是一座水磨坊。水磨房建在小河边上。一架大水车,带着一副石磨,一袋小麦,半天功夫,就磨成了面粉。老家人把面粉揉成面团,七扯扒拉,就做成了手工挂面。煮上一碗手工挂面,切点小葱、生姜放在碗口,再添几截糊辣椒,舀半勺子老家人自己榨的菜油,烧得辣辣的,冒着青烟,“哧啦”一声,烧烫的菜油淋在装面条的碗口,一碗喷香的燃面就做成了。每到中午或傍晚,小村庄里,总是弥漫着浓浓的菜油香味……

过完年后,村里人开始育稻秧,放水打秧田了。之后不久,几块葱绿的稻秧田,把家乡点缀得生机盎然。

五月端午节前后,房前屋后的桃子、李子熟了,老家四周山上的酸杨梅也熟了。阳雀、黄鹂鸟、布谷鸟等多种候鸟绕着房前屋后不停地歌唱。老家的人们忙着运农家肥、犁田、耙田、插秧……

进入雨季,家乡的小河涨水了,有月亮的夜晚,小河的歌声格外清脆。此时,青蛙、小虫子闲不住了,于是,流水声、蛙鸣、虫鸣在整个以且坝子响成一片……

蝉儿的叫声缠缠绵绵,夏天显得漫长而又短暂。转眼间稻子扬花了,稻穗低头了,一阵阵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秋天转瞬而至。稻子熟了,整个村庄又洋溢着新米饭的清香。

在某一个秋天,我如愿考取了师范学校,终于丢掉了抄纸的家伙、丢掉了锄头、犁耙,跳出了“农门”。后来,又到外地谋生,从此离老家越来越远。

如今,老家门前小河边的那片稻田已经不复存在了,乡政府、中学、小学、卫生院……一个新建的小集镇把整个坝子塞得满满的。村里几乎没有人种田了,小河水依旧没日没夜地流淌着,但是,蛙声没有了,长脚鹭鸶们也不再来了;小河边的水碾房、水磨房早就没有了,村里的油榨房更是不知所踪,手工挂面的手艺因有了擀面机而失传多年。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或者像我一样到外地谋生,抄纸的活路没有人做了,小河边上的石槽子大多空了下来,一些作坊显得破败不堪,在老家传承了几百年的抄纸的手艺眼看就要失传。

我家所在的村庄,一些人家搬到了小集镇上,一些人家为陪孩子读书进了县城,加之外出谋生者回家的不多。即使过年,也显得有些冷清。

多年以前,每逢过年,小村里烟花爆竹响彻山谷。如今,几声稀稀落落的爆竹响过之后,便是不紧不慢的狗叫声在山谷里幽幽地地回荡……

刚刚改革开放的那些年,老家人衣食算是基本富足。过大年的时候,节日气氛也算热闹。考进师范学校的我,在村子里也算“秀才”一个,村里人家要写个春联或“天地君亲师”之类的,自是请我“代劳”。

那些年,每到春节,从农历正月初一到正月初五,许多村寨的青年男女都集中到一个名叫“大马湾”的地方唱山歌。我们村子里也不乏“叫雀”,人称“明春二哥”和“幺友哥”的两个山里汉子,“蜜蜂声”硬是扯得很“圆”,两人在大马湾唱山歌,那“蜜蜂声”把多少小姑娘迷得死去活来,魂都差点掉了。就连我们这些老男人,晚上睡在床上,耳畔仍然萦绕着那缠缠绵绵的“蜜蜂声”……

只可惜,后来“明春二哥”带着全家老小到昆明做蔬菜生意,生病后不治而亡;“幺友哥”也带着全家老小在云南做废品生意,好几年都没有回家,更别说唱山歌了。我呢,也离开老家多年,大马湾的山歌场是否还像昔日那般红火,也就不得而知。

这些年,全国都在上马工业园区,老家也不例外,也搞了个什么工业园区呢,那公路修得甚是宽敞,土地则被圈起来,荒废了好几年。去年春节,一些好事者把山歌场摆在工业园,那些荒废的土地终于派上了一些用场。那几天,工业园区的人气倒是很旺很旺的。

我们门前的那坝田园建成小集镇之后,一直热闹不起来。每到赶集日,街上不过五六十人,实在冷淡得很。去年以来,当地一些有名望的人为了把集镇搞红火,在街上搞了几场山歌比赛。今年春节期间,为了趁热打铁,同样张罗了山歌比赛。

而在距此不远的另一个新建的农贸市场,另一伙人似乎也在搞竞争,同样搞了山歌比赛。

可惜的是,无论是以且小集镇上的山歌比赛,还是那个新建农贸市场上的山歌比赛,都跟工业园区的山歌比赛一样,参杂了太多的商业气息以及铜臭味,和大马湾那种原生态的、自发的山歌相比,总觉得失去了许多原汁原味的东西。

图片/蒙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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