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235号作品】伍泽生:地厚天高(小说)

地厚天高

伍泽生

作者简介:伍泽生,本名伍茂泽,湖南衡阳人。出版有长篇小说《雄性的土地》《都市外乡人》《南漂客》、非虚构长篇纪实《丰碑》。耒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番禺区作家协会理事。曾获浩然文学奖、冯梦龙全国短篇小说奖、衡阳市文学艺术长篇小说奖、《今古传奇》全国优秀小说奖、连续三年获“顺德杯”全国工业题材短篇小说大赛奖、“中华情”全国散文联赛一等奖。自由作家,现居广州。

第一章

莲花村的人到了1949年才恍然醒悟并从此断定,陈忠发是莲花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人”。他那句“钱财身外物,多了没好处”的口头禅不是败家语,而是能知后事且警醒世人的至理名言。

莲花村的两大财主陈元乡和陈元雷暗中较劲比拼了几十年,硬没分出高低。到了民国30年(1941年),当了两年甲长的陈元雷官运到了头,被陈元乡买通保长梁弘之暗度陈仓把乌纱又抢了过去。

好不容易当上了甲长,椅子还没坐热,头上的乌纱又物归原主了,这让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好的陈元雷气得两头出血,一病不起。儿子陈忠发劝告老爹:“他抢过去了,让他当就是了,当官也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这多事之秋。”他这一句话,没过多少年果然成真,陈元乡因官毙命。这让莲花村的人对他“神人”的论断更加折服。这是后话。

半年后,不到50岁的陈元雷听不进儿子的话,被甲长的官帽把阳寿折尽。咽气时还不忘抓住儿子陈忠发的手交代,好好掌家,千万别输给了陈元乡,一定要把甲长的官帽夺回来,为爹出了这口恶气。说完之后便带着没有和陈元乡分个输赢的遗憾一命呜呼睡到了莲花山上。

莲花村的人嘘了一口气,陈元雷死了,明争暗斗了几十年的两家财主输赢已定。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陈忠发并不示弱,此时站了出来。由于两家的财富一直都是旗鼓相当,这就好比两个势均力敌的阵营,虽然陈元雷倒下了,可他还有一个饱读诗书的儿子。这让村里人就有些闹腾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家财主比拼争斗,受益的人无疑是村里为其劳作的长工和短工。于是,村里人又睁大眼睛期待着两家一老一小新一轮的暗中撕杀。

陈忠发30出头,本应是如狼似虎的年龄,由于从小就被父亲陈元雷摁住鸭头吃水一般往书本上用功,从没日晒雨淋干过农活,所以整个人犹如一根水缸里的豆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弱不禁风。陈元雷对儿子陈忠发从小便严加管教,天天指着脑瓜子训斥:“有钱习文,无钱学艺,这是立身之本,也是生存之道。我元雷家有田有地,你就好好帮我习文。”

也许是天赋异禀,也许是严厉管教的结果,陈忠发变成了书虫,一发不可收拾。他笃信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颜如玉,躺到文字里就起不来了;天天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除了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陈忠发4岁开始接受私塾先生教文识字,8岁能诵五经、读四书,14岁能读《周礼》《史记》。15岁的时候,私塾先生换了五个。最后一个是近几十里颇有名气的梁彬先生,六十来岁,梁家村人。此人的才学据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没有他不会的诗文,没有他教不了的学生;一般的人家都不敢请他,因为他的酬金比一般的私塾先生要高出很多。陈元雷花重金把他请到家里来,是想挫一挫儿子陈忠发的傲气,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因为陈忠发小小年纪竟然不知天高地厚,把一般的私塾先生不放在眼里,口出狂言,说这些乡下先生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先生不知道的他也知道了,把陈元雷气的是鼻孔冒烟。

梁彬先生听说后,不以为然。第一天上课时,对陈忠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听住,'我生有涯而知无涯’。你,可知否?”

陈忠发盯着先生,说:“先生,你只说了半句。'以有崖求无崖,殆哉矣。’你,可知否?”

先生一惊,背后冒出冷汗。陈忠发倒给先生来了一个下马威。

第二天,陈彬先生对着书本手执戒尺,讲:“孔丘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陈忠发打断先生,说:“老先生,你昨天讲老子的道,今天讲孔子的礼,到底是遵循老子的道,还是孔子的礼呢?这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喻人之年华流逝不止,我不想知道这奔腾的河水是怎么来的,我只想知道这奔腾的河水它为什么要奔腾不息呢?它要向何处去呢?请先生解释。”

老先生怒目而视,半晌后拂袖而去。走时对着陈元雷留下一句话:“公子思维异常,不是我等村野私塾可教之人,另请高明吧。”

从此后,没有先生再敢上门了,这让陈元雷哭笑不得。

没有先生教了,陈忠发就像习武的人找不到对手,拳头总是发痒。于是没事便挟着雨伞揣着书本翻过莲花山乘船去县城寻找高人,不是谈天论地、就是咬文嚼字,三五天或十天半月不回。把老爹陈元雷急得直跺脚,气得是眼冒金星。回来一见到他便破口大骂:“让你识文是为了以后掌管家业,不是让你去外面游山玩水享乐的。县城那地方是你玩的吗?个个看着是人,其实都是鬼,一不小心陷进去就会倾家荡产,你知道吗?”

十八岁的陈忠发看似文弱,毕竟是在书中字行间里滚大的,内心有着一腔澎湃的热血和激情。他对老爹说:“文无第一,这山村乡下都没有先生过来教我了,我只能去县城找高人请教了,难道你让我天天坐门口看着你不成?”

陈元雷思来想去,觉得不能让儿子这么下去了,县城里鱼龙混杂是个大染缸,一不留神便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于是,放出囗风,谁要是帮儿子说成一大户人家的亲事,以五担秧(五分地)相送。

重赏之下成事快。不到三个月,村里陈喜生的老伴谢氏不顾自己六十多岁的年纪和一双裹得变型的小脚,终于在二十里外的刘家村一大户人家说了一门亲事。陈元雷异常高兴,他告诉不满十九岁的儿子陈忠发,书差不多了,好好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生几个把杆子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才是正道。于是,选一黄道吉日,大锣大鼓大红花轿把貌美如花的刘氏接到了家。陈元雷又摁鸭子吃水一般把陈忠发强行摁到了洞房。

陈忠发可真是爱一行攻一行,自从在如花似玉的刘氏身上尝到甜头后,天天拿着书本坐在门口盼天黑。别看他瘦弱斯文,脱了衣服在女人身上那可是闹海的孙大圣,天天晩上把床压得受不了和刘氏一起喊爹叫娘。特别是刘氏那“哎哟哟……不得了……哎哟喂……会死人……”娇嫩而急促的喊叫声,让陈元雷喜不自禁,听在耳里喜在心里。男人的体质不是在外表,而是在床上,这小子行,是我陈元雷的种。

陈忠发没让老爹陈元雷失望,民国20年(1931年)生下儿子陈有军,民国22年(1933年)生下次子陈有恒。陈元雷睡觉发梦都露笑容,天天都像买了十几担秧的地回来一样开心。

陈元雷断气的时候,心里最大的遗憾是没有阳寿和陈元乡比高低了,最大的满足是看着两个虎埻似的孙子站在床前送终。

莲花村地处湘粤边界,背山面水,是个好地方。村后有座莲花山,山腰有个莲花庙,没有人能说清,到底是先有莲花村还是先有莲花庙;前面有座大水塘,名叫莲花塘,也没有人能说清,到底是先有莲花塘还是先有莲花村;侧面不到一里地有条小河,名叫莲花河,河水由耒河而下经衡州河(衡阳)流至洞庭,再进湘江,最后汇入长江,这就更没有人能说清,到底是先有莲花河还是先有莲花山。莲花村之所以叫莲花村,往“元”字辈以上数三代也没有人能说清楚,估计查县志都没有结果。村里的晚辈问长辈时,长辈就会复制祖辈的形态,瞪眼往脑门上一戳:“什么脑子?莲花山下莲花村嘛。”可见是因为后面的莲花山而得名。

莲花山是罗霄山脉连绵的尾部,山虽不层峦叠嶂群山连绵,但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拔地而起巍然屹立的一座大山。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大山的那边由于生活习俗及语言的差异便成了邻县。之前,大山的管辖权一直没有具体划定,成了山两边村子争夺管辖权的矛盾点。山那边的村子小,总声称对莲花山有一半的管辖权,需要木料时便随意上山砍伐,这让村大人多总想把整座山据为已有的莲花村人很伤脑筋。那一年莲花村的人又发现山那边的人在山上砍伐树木,村里人纷纷找到甲长陈元乡想办法。陈元乡本是安心享受不想惹麻烦胆小怕事之人,说我们在山这边,人家在山那边,又没跑到这边来砍,怎么去说服人家呢?他劝村里人不要操之过急,得找个时间与对方好好把界限划一下。财主陈元雷知道后两眼放光,觉得机会终于来了。他光着膀子挥着砍刀一马当先带领村里一百多个男劳力,冲上山与对方理论。他当着对方十几个人,把砍刀一挥,一棵手臂大的树拦腰而断。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说:“自古以来莲花山就是属于莲花村的,你们不知道莲花山下莲花村吗?今天谁敢动手在山上砍树老子就砍人,不砍就是你生了我。”对方村子小没什么势力,看着莲花村一百多个来势凶猛手里拿着家伙的男人,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从此之后不敢再光明正大打莲花山的主意了,莲花山的管辖权也就基本成为莲花村的了。

陈元雷的这一勇猛举措在征服了对方的同时也征服了全村人,成了村里夺取莲花山管辖权的历史和传说,得到了全村人的称赞和拥护。年底选甲长的时候,陈元乡马失前蹄,在村里名声一直不怎么好的陈元雷终于逆袭实现了心中所愿,成功把甲长的乌纱从陈元乡头上硬生生抢过来戴在了头上。

说是说“福兮祸所伏”,其实是“德不配位必有遭殃”,两年后,陈元雷因为这甲长的乌纱而忧愤成疾一病不起,瞪着两只眼睛睡到了莲花山上。

陈元雷死的时候莲花村有人口二百多人,耕地二百多亩,在方圆几十里也属大村。全村二百多亩耕地,有百分之七十是陈元乡和陈元雷的,两个人平分秋色,今年你多几十担秧田(几分地),明年他多一亩几分。但一山难容二虎,几十年来,两家守住自己的地盘,眼睛却虎视眈眈,发梦都想把对方踩在脚下。

陈元雷一命归西,儿子陈忠发掌管家业,莲花村的人私下议论,两家新一轮的较量又开始了,到底谁输谁赢鹿死谁手很难判断。陈忠发看似文弱却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且跟着父亲陈元雷学管家业多年,内外管理也都了然于心。同时,此人自幼饱读诗书内心城府深不见底,与村里人总是笑脸相迎却从不多说半句言语;这读书人的肚子里通今博古全是计谋,已把书中文字修练到了极至,这种人是最可怕的。

财主陈元乡50出头,子承父业的财主。虽然老谋深算但毕竟上了年纪,再怎么样也折腾不了几年了。在村里虽然孤寒悭吝但也不是那种心恨手毒之人,所以与村里人并没什么过节,也算是安心享受的大户人家。

村里人看好陈忠发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陈元乡的儿子陈忠山不能接替父亲掌管家业。陈忠山从小到大都是老实又木纳,只会做事不会想事,家里什么事他一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了,村里人评价他是一个老实人。

人无十全,总有一缺。陈元乡最头疼的就是儿子陈忠山,说陈忠山是头撞地生下来的,把脑袋撞坏了。小时候让他识字就头疼,长大了让他想事也头疼。陈元乡时常对天长叹,偌大家产却无人继业,无奈之下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孙辈。在儿子陈忠山18岁的时候便帮他娶了邻村一个20岁的女人王氏,以便枕边教夫。还算好,王氏拉着陈忠山手把手五年教出一儿一女来,陈有保和陈有花。虽然王氏在第三胎的时候生了一半卡住一命呜呼了,但让陈元乡还是宽慰了很多,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总算是后继有人了。再过十几年孙子陈有保完全可以继承家业了。

对于两家的输赢胜负,村里大部分人认为陈忠发略胜一筹,而且用不了多少年绝对可见分晓。

到了民国34年(1945年),两家胜负已见分晓,其结果让莲花村的人沉默不语摇头不止。他们对读书人的看法来了个360度的转变,说书读多了能教人变好也可以让人变坏,陈忠发读的书多却没一点卵用,他在书本里只看到颜如玉,不但害了自己还毁了一个家。

陈忠发接替父亲掌管家业,开始那一年多确实不错,不但家里安排妥妥当当,地里规划也是整整有条。他一改老爹陈元雷悭吝又爱占小便宜的为人性格,不管家里干活的长工还是短工,不分彼此,当兄弟姐妹般对待,谁家有事他都出手,谁家有难他都帮。农忙收割季节一到,村里打短工的都跑到这边来了,搞得陈元乡措手不及干瞪眼。村里人竖大拇指,看,这就赢了人心。

到了第三年,陈忠发便变了一个人似的,地里的事不怎么管了,交给了为其做了二十年短工的陈忠信打理。自己一件长衫一把雨伞一杆烟枪三五天又去莲花山那边乘舟去往县城,有时十几天不回来。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是每次出去都用一两亩田契换成钱带在身上,回来时总是面容憔悴口袋空空,蒙头睡上几天又拿田契换成钱不见了人。时间一长,村里人议论,都是读书害的,文人骚客没个好东西!看他回来那眉头紧锁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道是上赌场逛窑子玩女人了,而且都上瘾了。

陈忠信摇头叹息:“完了,完了,元雷家完了,出了个败家子。一百三十亩地一担秧(一分地)都不缺,这才三年就不见了一半了。照这样下去,不用两年陈元雷辛苦积攒的家业便会一分不剩放到女人那黑不见底的洞里去。”

看着殷实的家底败成这样,女人刘氏只能暗自流泪。老娘蒋氏也是干着急,天天嘴巴念叨,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无奈之下便请村里的几个长辈一起对他苦苦劝说,让他不要再去县城了,再去祖传的家业就没了。

陈忠发开始低头不语,说多了掏出田契晃一下,扔下一句经常说的话:“钱财身外物,多了没好事,花了就是自己的,没花不知道是谁的。”弄得劝说的人个个面面相觑。

蒋氏一边抹眼泪一边拉着两个孙子站在跟前,劝说道:“你不为自己留下个好名声,也要为后代想想。”

陈忠发看着老娘,说:“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自有主张。”于是,照样我行我素。

蒋氏嫁给陈元雷生了五胎,成人的就剩下陈忠发了。面对家里的家业一天比一天少,蒋氏总感觉对不起老爷,天天左手拉着孙子陈有军,右手扯着孙子陈有恒,泪眼滂沱呼喊睡在莲花山上的陈元雷:“老爷啊,我对不起你呀,让你家门不幸;你显显灵托个梦给他也好呀,这样下去这个家可怎么办呀?你让我一个老婆子看着这两个孙子以后怎么活呀……”哭罢之余,心里想不明白,陈忠发为什么对县城的女人感兴趣?自己的女人刘氏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比一般的女子不知要好多少倍。再一想,难道是刘氏在床上不会来事让陈忠发没了兴趣?于是私下对刘氏责怪起来,说同样是女人,你为什么就抓不住自己男人的心呢?明天起你帮我把他关在家里,使尽浑身解数和各种招式也要让他没有再去县城的精神和体力。

刘氏虽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被婆婆蒋氏说的也是满脸通红。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呢,当初虎一样的男人早已变成了病猫,以前一上床像头牛一样的男人已经一年多没犁过自己的地了。所以只要两个人一睡到床上,刘氏就会尽其所能想尽办法让他下地干活,可无论怎样叫唤陈忠发就像头死猪一样,那东西缩进去扯都扯出不来。刘氏自己也不明白,县城的女人到底什么地方不一样,使陈忠发如此的痴迷。刘氏不好意思又难为情地告诉蒋氏,说你就别说了,这事我早就想到了,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没有用。

蒋氏仰天长叹,只能眼睁睁流着眼泪,一次次看着陈忠发揣着钱一袭长衫又消失在莲花山下。

为了保住家里剩下的产业,老娘蒋氏也算是费尽了心思。蒋氏认为罪魁祸首就是县城那花花绿绿的世界里花花绿绿的女人,不能让陈忠发去县城就必须不能让他把田契换成花花绿绿的钞票,手里没有花花绿绿的钞票了自然也就找不了花花绿绿的女人了。于是向村里有些闲钱的人家求爷爷告奶奶,看在死者陈元雷的薄脸上,无论价钱怎样低都不要买陈忠发手里的田契。蒋氏这招是有点效果,毕竟是一个村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这落井下石的事做了也不怎么光彩。

陈忠发在村里拿着田契却换不到钱,无论价钱压得怎么低,个个都是摇头晃脑。陈忠发是什么人?是莲花村的第一“神人”,他眼珠子一转,就知道这是老娘的主意。转身去了邻村,一样换成了花花绿绿的钞票。

蒋氏气得吐血,对着又要出门的陈忠发,心一横,拿根绳子系在房梁上,说:“你再敢出这个门去县城,我就死给你看。”

陈忠发对天长叹一声,退回屋里。一头倒在床上,蒙头呼呼大睡。

蒋氏搬张竹椅守在大门口寸步不离,心里暗自窃喜。

半夜时分,女人刘氏跑出来找人,说陈忠发上厕所半天还不见回。两个人在后院找一圈,原来是陈忠发从后院爬墙又去县城了。

蒋氏急火攻心,在床上睡了好些天。她弄不明白,县城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女人使了什么魔法让饱读诗书的儿子置家业和后代于不顾呢?她不知道,如此下去这个家还能撑多久。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抬不起头来,于是气火攻心,病倒在了床上。

村里郎中陈忠厚对着床上的蒋氏束手无策,他确实看不出这是什么病,该用什么药。说当了几十年郎中,看过多少疑难杂症,就是看不出蒋氏的病情。

莲花村地势宽阔,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土禾坪。土禾坪是整个村唯一能晒谷子的地方,收割季节时,村民们会用牛屎拌水在土坪上抹上一层,日头一晒,那粘稠的糊状牛屎便在土坪形成一层硬皮,以分开土砂和谷子。没人知道这是谁发明的,反正一到收割季节整个村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牛屎味。

禾坪边有一个破旧不堪的厅堂,厅堂是土砖青瓦,村里没人能说出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它是村里红白喜事敬告天地的场所,也是逢年过节供奉先祖之所在。上头有一个土砖砌起来的神台,神台上放着村里先辈们的灵牌。墙上有一小块用石灰抹上的白块,白块上歪斜的写着:陈氏先祖之妣位。神台下面摆着一张大方桌,大方桌的历史应该与厅堂差不了上下,桌面的木板那裂开的空隙可以放下两个手指,这是用来供奉先祖放置供品的。厅堂虽破败不堪,但却是全村的灵魂所在,站在神台前,村里没人敢不敬。

莲花村的陈氏有十二个字辈,灵牌上能看到的是“喜”字辈,“喜”字辈排名第七,接下来便是“元”、“忠”、“有”、“传”、“从”。如果一个字辈按一个甲子算,莲花村的陈姓这一族谱起码也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

村东头有一棵没人能说清楚到底有多少年的葳蕤大槐树,两百年或许三百年,也或许四百年,无从考证。村里的人只知道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天灾人祸或者饱受病痛折磨感到绝望和无助的时候,就会带着香蜡纸炮和红柏松枝在下面焚烧,对着那袅袅升起的烟雾膜拜祈求;然后就是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会对着它焚香祭拜祈祷,以求风调雨顺村富民安。大槐树有三丈多高,从树干分出的树枝一到夏天便可以蔽出一大片阴凉来,每到中午或晚上,村里的人光着膀子摇着蒲扇坐在荫凉下,那情形就像张开翅膀呵护小鸡的老母鸡。它犹如一个耄耋老者,守护着村里的男女老少,鸡鸭牛羊。传说那暴裂的树皮一旦流出树汁来,村里就要出大事,说那是村里龙脉受到了侵害而流下的眼泪。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没人见过,反正一辈一辈的人说的是活灵活现,就像自己亲眼所见一样。不管有没有这回事,受的香烛多了也就自然成了神,所以大槐树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一直都是莲花村神的化身。村里人之间有些误会或者矛盾,不用拍着胸对天发什么毒誓,只需两个人往槐树下一站,说一句对自己不吉利的话就什么事也没了。

民国32年(1943年)陈有恒、陈有茂、陈忠全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傍晚时分来到村东头玩耍,陈有恒用一颗糖让陈忠全爬上了大槐树,去取树上鸟窝里的鸟蛋。陈忠全爬到一半突然掉了下来,鸟蛋没取着,自己的两个蛋落地时刚好砸在锋利的瓦片上,差点丧了小命,从此后成了废人。这巧事更加增添了大槐树的神秘和神圣,它让整个莲花村的人从此再也不敢对大槐树有半点玷辱和亵渎了。这就是长年累月接受供奉的神带给村人的肃穆和震撼。

村里人不叫村东头,叫槐树头。

槐树头有座二进的大院子,大院里前面是一栋四线三间砖木结构的两层瓦房,后面是几间茅屋。前面是住人的,后面是关牛圈猪放杂物的。这里便是财主陈元乡的家,是莲花村的一张脸。

陈元乡的大院到村里隔着一条长长的田埂,下了田埂有一棵苦楝树,苦楝树旁有一间半单独的茅房,那半间是柴灶房。这里便是莲花村最穷的人陈元本的家。茅屋一旁就是村里晒谷子的土禾坪,土禾坪的后面就是村里的厅堂,厅堂四周便是一排排高低不一的瓦屋、茅房,莲花村二百多人就集中居住在里面。

村西头有一口井,叫莲花井。与莲花塘一堤之隔。井口八尺,井深三丈,四周用石块围砌。井的历史村里年长的老人能大概说清楚,那就是肯定先有莲花村后才有莲花井的,因为井是人挖出来的。村里人不能说清楚的是这小小的井怎么也挑不干,更奇怪的是同在露天下,六月天莲花塘的水可以退猪毛,而井里的水冰凉透骨;冬天莲花塘面结成了冰,而井里的水却冒着热气。村里不知从哪一辈开始,初一十五、逢年过节,从槐树头祭拜完之后便会来到井边点上香,烧几片纸钱几条红柏松枝,他们说这是莲花村的龙脉眼,龙脉也是神,也要敬。

村里人不叫村西头,叫龙脉头。

龙脉头也有一座二进大院子,院子里面的结构和陈元乡基本是差不多的,前面一栋砖木结构的两层瓦房,后面两间茅屋一间偏厦,那便是财主陈元雷的家。是莲花村的另一张脸。两座大院相隔一里地,在村的东西两头遥相辉映。陈元雷睡到了莲花山上,大院自然换了主人,现在变成了陈忠发。

陈忠发的大院子离村也隔着一条长长的田埂,下了田埂有两间土砖瓦屋,那里便是莲花村唯一一个有两门手艺的男人陈忠信的家。

一东一西的两座大院相隔一里地,它是莲花村的两张脸。它告诉来往的人们,莲花村不是没有能人,这东西两座大院便是最好的见证。

村中间那一排排低矮的瓦屋、茅房,毫无规则散乱排列着,远远看去就像莲花山上那一座座七零八落的土墓。莲花山下的地繁衍了莲花村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莲花山上的土又收回一具具被岁月和艰辛掏空的躯体。村里的人们从哇哇坠地,便在这片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跟着太阳行走几十年,眼一闭腿一蹬又把自己化作尘埃融入进这片土地中,光溜溜来赤条条去不带走一分一物。村里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谱写着一曲曲辛酸的乐谱,山上那一块块墓碑就把乐谱变成文字,成了莲花村一页页用血泪书写的历史,那上面记载着莲花村立村以来一辈又一辈人的苦痛和屈辱,一代又一代人的不甘和无奈。

乡土文学社编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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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  杨焕新 一 "江水悠悠/波浪荡歌谣/日日夜夜千里流不断/花落花开/冬往又春来/难舍难解千年无奈/手捧痴心思念无穷/月光星淡几多感慨/冥思苦想始终无悔/夜深深把明日猜--"这 ...

  • 【征文352号作品】王富蓉:做贼心虚(小说)

    做贼心虚  王富蓉 传说过去有这么哥俩,专干掏洞偷东西的营生.为此人们给他哥俩起了个外号都叫耗子,大的叫大耗子,小的叫二耗子.这天半夜,哥俩又去一户人家偷东西.洞挖好后,大耗子胆大先爬进去,进了屋还没 ...

  • 【“晟瑞易行杯”我和我的美域蓝田征文4号作品】曹文生:蓝田,诗歌可以抵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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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征文15号作品】马维生:乡愁

      乡愁 马维生 1 浑浑噩噩 如梦似幻, 离开故乡已有多年 发如霜染,腰脊弯弯 几多绉纹纵横于老脸 行走时已是步履维艰 黄金岁月一去不返 没有实现人生报负 没有当过一职半官 也沒有挣下几多银钱 更没 ...

  • 【征文59号作品】马维生:蹊跷的工钱

    蹊跷的工钱 马维生 传说清朝咸丰十年,建在博格达峰的铁瓦寺突然坍塌了,老道长苏双受了惊吓,不久便圆寂了.寺庙圣地不可一日无主,昆仑山道教总掌门贺生仙闻报后,遂派大弟子秦天义出任铁瓦寺道长一职.秦道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