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非一梦

生在君王家，不是德薄，便是恩寡，此非本质，生态使然。幼子曹冲十三岁时夭折，伤心不已的曹操对前来宽慰自己的长子曹丕道：“孤之不幸，汝曹之幸也。”知人之论，出于知子莫如父，话虽冷峻，一针见血。讲道德与讲道理，向来不是一回事。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秦始皇的美梦，却是孟姜女的噩梦。一方的美梦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一方的噩梦是“东邻西舍多新鬼，近郭遥村走夜磷”。利益不同，怎会一梦，天下太平时，天下是达官显贵的乐园，国家有难时，国家是平民子弟的战场。世间但有不幸，终极苦难均会落至底层，冻骨无兼衣，饥肠不再食，寒鸦般蜷缩枝头。

孟姜女们或许并不以为是噩梦。金庸笔下的丐帮成员，讨饭之外，最是热衷关心朝廷大事，等待有朝一日报效国家，一举铲除蛮族势力，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好，我才好，大宋若亡，哪里去乞讨。保朝廷，便是保特权，此特权，非乞讨之权也。妖靡盈庭，良臣满朝，可曾与尔有过半丝半缕关联。哀其不幸，每个不幸者背后，皆有可悲之处；妄施同情，每个可怜人背后，均存可恨之实。活法比想法要紧，这些乞丐，最终还是被生活活生生地活死了。乍看以为闹剧，回味却是悲剧，兴发于此而意归于彼，真乃神来之笔。

和平年代，妄糜巨款，营私害公，官仓贱如土，流民四起，边关告急，田家米如珠；战争状况，炮火连天，只为改朝换代，横尸遍野，皆为农家子弟。“跨过大海，尸浮海面，跨过高山，尸横遍野，为天皇捐躯，视死如归”，这是日本海军《军舰进行曲》里的一阙，听上去激情澎湃，热血潮涌。然时过境迁，闻听此军歌，当年的老兵大呼上当，悔不当初，可怜冢中枯骨，再无觉悟机会。有道是，欠债于真相，终需偿还。曾有日本记者街头随机采访一位路过的青年：“如果日本再次陷入战争，你是否愿意为国家牺牲？”这位青年思考片刻道：“我想，如果一个国家必须靠国民去为它而死才能幸存，那我真不知道这国家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存在下去。”制度不同，教育不同，自会意志不同，指向不同。

荣誉感每每使人献身死亡，其精神力量，源自信仰，勒庞《乌合之众》对此现象有过分析：“那些创造信仰的人，他们掌握着让群体陷入狂热的力量，这种狂热很快就会产生感情，这种感情又能让信徒在崇拜和服从中产生幸福感，时刻准备着为自己的偶像而献身。”垄断谎言，导致谎言制造者与接受者，均获得幻觉的满足。以一个谎言，拆穿另一个谎言，人们却依旧深信不疑，即便亲身经历一回，哪能知道其间底细。任何一个朝廷均未种过一粒粮、纺过一根纱，百姓却要谢主隆恩，赐予万物，这便是洗脑灌输的极其成功。社稷坛上，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象征性地扶犁躬耕而已，对于这种高明，木心说“看上去倒不像是骗子，这就是骗子”。

勿要感到不公，勿要动辄不满，合则两利，不合者俱伤，你我同一梦想。说归说，实为合则一利，不合者一伤，惟独梦非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