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流水账里
整理家故,翻腾出许多的旧本子,读书笔记里,抄录有真真假假的名人名言,今日看来,视觉平淡,常识而已。还记过一段时期的日记,时光的流水账里,记满半生的后悔之事。
种松自何年,幽人不知老。马一浮所言“不务速化,而期以久成,不矜多闻,而必求深造”,适于衡量日记标准。一写就是几十年的某月某日,无论其中内容如何,就记录厚度,也值得称道。
隐私匿于心底,轻易不会付诸文字,所有真话,皆心灵招供,手无法写心,文便无法识人。鲁迅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地解剖我自己”,自精理微言中读出纹理脉胳,何谈容易。轻言细语,有万钧之力,遂成快意文字。盛名之下无虚士,蒋介石、胡适之、吴雨僧、郑振铎日记中的不避隐私,昌言其事,多数人做不到。虽不避饮酒狎妓之类韵事,却也有所忌讳,鲁迅便将“性趣”改作“濯足”,被抬上神坛之前,满是人间的烟火气息。黄易致罗聘书札感慨“天涯羁旅,惟良友尺素,可以慰之”,家书是来自家人的慰藉,日记则是精神的自慰。到了隐私不被保护、日记公开出版年代,事事克己,已无人敢在其中袒露心迹,月旦臧否,或干脆放弃,忍痛割爱,顾全身家,或只录物象,四时有序,早晚分说,是非混杂之地,不如慎言慎行。皆为附属物,而非必需品,不写就不写。话语即权力,沉默也是一种表达,隐居乃行为上的沉默,蕴有生命中静止力量的存在。
满目烟尘,心有桃花,静待美好出现,然太多故事,没有结局。自感方可感人,当时自感,再读,其淡如水,无以动容,自感不会长久,感人更是不易。顺从自己,还是取悦读者,在碎片化、浅阅读的刷屏时代,关注力与兴趣点已然稀缺资源。瞬间发生,转为记忆,文字记录了下笔时的心绪,虽说心微动奈何情已远,记忆仍会不时添加新的假设,成为注入时间概念的塑造,成为酒曲般潜伏的活体,有道是情之愈深,失之愈痛。热忱源于天真,厌倦来自经验,年未满五十,竟已从心所欲,人格文格渐卑,荣辱成败、聚散得失抛于脑后,风行水上,来则来,风行草偃,去则去。哪有单纯的快乐,总是夹带着烦恼与忧虑,面对生活中的虐待,翻个白眼了事。自己与自己互为友敌,纠缠不清,在日记里彼此敞开了过去。对过去最好的纪念,是更用心地去生活。
天下事以难而废者十之一,以惰而废者十之九,日记未能持恒,惰而废者也。不发空疏之言、不做长篇大论、简洁凝练、直达语意的习惯,却贯穿了下来。以文造境,意到笔不到,理解力已到而文字未及,可想不可到之境,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寒夜寻梅,踏雪寻诗,不想当作家的写作,似一种病,至少别人这么认为。写作若是病,常病延年,延的是忙碌之年。写作暂可回避现实的失控,游走于文字的字里行间,恍惚之间,物转星移。
平淡一生,雁不留痕,多数人述而不作,未见文字。有些忆语体文章,毕竟他人追述,皆非一手资料。韩少功《面容》里面说,最后人的一切都会写在脸上,上脸的文字,不就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