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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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卷只是时光如流的副产品
2021年02月18日 07: 朝花周刊/综合/广告
初冬的雨,缓缓地下,下在富春江畔的山水里。一行有十三人,或着雨衣,或撑伞,花花绿绿地冒着细雨,循着坡道,去访黄公望的隐居地。山树,老藤,修竹,野草,青苔,一路相迎。
一路上,似乎只有我们。雨下得不紧不慢,队形也渐拉渐长,散落于这富阳的山水里。方才在黄公望纪念馆看《富春山居图》(或者叫《无用师卷》和《剩山图》),前者的钤印题跋,收藏的辗转,后者的残火留痕,缺损的空白,成就《富春山居图》几百年来的传奇。或许,也因此成就隐者黄公望的生前身后名。
从纪念馆到隐居地,大约十几分钟的脚程,眼见青森高耸,石坪木屋时,便是到了。柴门,短廊,小屋,厨房和画室,简到极致。似是而非,非亦或是。毕竟,元朝时的真实模样有谁知道呢?画室凭栏,栏下有涧流隐约,若在丰水季,必是水声潺潺。隔溪有树竹深深,青黄红绿,还是深秋的斑斓。那是公元1347年,年近80的黄公望随着樵夫来到这大岭山的筲箕谷,从此便隐居在此。既是有尘清风扫、无锁白云封的洞天福地,那么取个室名就叫“小洞天”吧。
漫想当年,黄公望睡过午觉,饮过秋茶,或许就在我此时的立足处小驻,然后才踱进画室,缓缓拿起画笔。先画《秋山招隐图》罢。峰谷涧溪,山石屋树,钓者垂纶,行者闲适,干湿浓淡,无不自如。正是倏鱼之乐“得之矣”的写意,正如黄公望在画中的题跋:此富春山之别径也,予向构一堂于其间;每当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雨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
不知《秋山招隐图》是否隐隐透着黄公望的些许悔意?是啊,秋山一直在,何不早归隐?此时的黄公望是惬意的,山远林深庙山坞,清流若带筲箕泉。若论隐居,还有比这小洞天更妙的地方吗?怕是富春江畔的严子陵钓台也有所不如吧。不,不该比较的。比较一出,便是我般俗人的猜度了。
其实,人终其一生,无非是在世间寻找一种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但无论是谁,最初往往跟着众人走。走过,经历过,思索过,才终会在某一天决定不再跟随人流,而是转身拐进那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即使,那里根本还没有路。
黄公望便是这样,读四书五经,科考,入仕,这是古代士子们的标准行程。所不同的,黄公望遇到科举被废的时段,直到45岁才成为一名基层的书吏,随即因上司牵连入狱,两年后出狱。若在常人,或许已是待死的季节,但黄公望不愿坐等。他选择画画,选择去占卜,去红尘浪迹。一个现实世界的失败者穷到只剩一个画囊,却去给芸芸众生推演前程、卜算富贵,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或许黄公望有足够的学识,也有足够的教训可供分享,那么他参透关于自己人生的那条独特的曲线了吗?
一路上的黄公望替人占卜,为自己寻找,直到历经许多年在富阳的山水里流连止步。黄公望决定不走了,或许他开始接收到富春江畔关于秋山招隐的暗示?这位79岁的老人坐在鹳山矶头,一边画画一边等待人生淬火的那个奇点。
果然有事发生。一名叫作汪其达的凶徒趁黄公望不备,恶狠狠把他推入富春江中。此人是黄公望前上司张闾的外甥,他对黄公望当年供述张闾的罪行怀恨在心,复仇一直在慢慢地发酵,直到在许多年后在富春江边找到下手的机会。幸运的是,一名路过的樵夫把黄公望救了上来并收留了他。庙山坞和筲箕泉,大岭山和富春江,终于等到一位可以无声融入、彼此关怀的隐者。所有的等待,或者所有的寻找,如今看来,仿佛都是一种精心的设计。
这或许是人生又一次归零后的再出发。黄公望,在富春江畔的山里,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种传奇。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耳根尽彻;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眼界俱空。既然死亡的到来还有时日,那么不妨在这空闲中做些什么,譬如画画,画下这半生寻找的山居世界罢。富春两岸,峰峦叠嶂,松挺石秀,云山烟树……疏密,浓淡,一切都在心里。有中若无,无中若有,这富春山水的秋色此时只需一管羊毫、半碟松墨。时间还有,那就慢慢地画,借这眼前的山水画、时间的沧桑,涂抹自己内在的情志。我猜想,黄公望是否会把自己也藏进这山水里?据说《富春山居图》里有8人,但若不仔细只能找到5人。我伏下身,在画中找,老人藏了一生、藏了600多年的光阴,我一时又哪里找得出呢?
山水与人,人与山水,完美地融在黄公望这幅旷世的长卷里,留在绵长的时光里。画作尚未完成,曾经一起流浪的师弟无用跟着卖画的樵夫找到船山坞的小洞天。我们已无法想象当时场景,大致可揣测出无用看到《富春山居图》时如见至宝的神态,黄公望微微一笑,题款相赠。隐居才是生命真正的主题,画卷只是时光如流的副产品罢了。一年后,黄公望再无挂碍,他彻底融入富春江畔的山水之中。大痴也好(黄公望号大痴道人),高士也罢,卜者无言,隐者已去,而《富春山居图》却在世间开始颠沛的传奇。
600多年后的我们,为一个传说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多少带着现实的困扰或人生的疑惑,像是身处但丁的幽暗森林,像萨特所说:我们是一群局促的存在者,对自己感到困惑。我们渴望通过撞击,求得心智的觉醒、寻找生存的方式以及意义。我们试图解构一位隐者的世界或选择,每个人的目的不一,答案自然不同,收获也便不一。唯一确定的是这富春江畔、这烟树山岚,其实只属于黄公望。他悄悄融入这片山水,即使这山水因他而喧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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