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风吹麦浪】◆程先伟

作者简介
程先伟,禹城李屯人,现居青岛。李沧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崇尚简单,热爱自然。
风吹麦浪

周五下午,我向公司请了假,在日头正劲时候岀发,自胶东半岛回鲁西北。到达程庄村口时,已近19:00。

火红的太阳还挂在西山,余辉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麦收时节,整个乡村都是忙碌的身影。田野里弥漫着新鲜的麦子的气息,大街小巷车来车往,洋溢着丰收的景象。

我站在家门口,怀中抱着孩子,跟陆续收工回来的父老们打着招呼。十个多月大的儿子 ,模仿能力正强,也是咿咿呀呀着,挥动着小手。

程庄重新静卧在清澈的月色下。吃过晚饭后,父亲简单地洗了澡。这一天来的劳作,天气热是一方面,实在太脏了。父亲爱干净,满身灰尘才是他难以容忍的。

月亮似乎格外圆润。月光下,父亲又蹲在墙脚,轻轻给镰刀溅上水,弯弯的刀叶开始在磨刀石上有节奏地滑动,随着父亲的双臂一屈一伸,锈迹渐渐褪去,锃亮的刀口银光闪烁。

我倚着三轮车,车上放着扬锨、扫帚等工具,默默注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几乎要入了神。最终,还是走上前去:“爸爸......我来帮你磨吧?”

“这磨镰呀,跟宝刀开仞一样。你又不会磨,别添乱了......”

我一时语塞,无以言对。沉默良久才想到什么:“要么,晚上我去看场院吧 ?”

“哦也是,还小胆,自己害怕吧?”说着,父亲竟然冲我笑起来 。这笑容,是我难以置信的表情。

记忆中,自打我背上书包那天起,父亲很少再对我笑过,往往是板着脸严肃的教导。最近几年,感觉父亲的变化特别大,尤其是在说话上,没有了训斥,没有了说教,也很少再有命令,更多是委婉的商量的口气。这变化让我感觉很陌生,似乎又很享受 。

母亲抱着孩子,在凉席上玩闹着,不时将孩子举过头顶,让孩子肚子落在自己头上;程柯想用小手抓住奶奶头发,却因为头发湿滑,始终抓不住。你来我往中,是祖孙俩爽朗的笑声。妻在对面拿着水瓶,笑容仿佛凝固在脸上似的。

紧贴东墙的枣树开花了,伸进院子来的枝丫米灿灿的,挟带着院里的石榴花香,空气里流动着淡淡地幽香。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依然在呢喃着。

父亲把刚刚擦过手的毛巾搭在肩上,也坐了过来:“......真快呀!再待俩月,咱们中国人期盼已久的北京奥运会终于就要开幕了,而且咱家这臭小子也要一周岁大了......都是大喜事儿呀!”

谈笑中的婆媳二人勉强附和。

小村完全沉寂下来,天地间满是如水的清凉 。

看场院的习惯,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想想那时候没有天气预报,粮食都堆在场院里,难免让人不放心。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哪个时辰刮风了,哪个时辰下雨了,谁也说不准。躺在场院里,睡在麦堆旁,心里才能踏实!

我提着蚊帐,紧步慢步的,走在空旷的大街上,走向村庄向大西方,窑坑旁的场院。

我们这边把打麦场称做场院。记得小时候,各家各户场院都在村口,而且场院是专门用来晾晒粮食用的。麦收时节,近半个村庄的百姓都在这里打麦晒麦;原先的场院,眼下已经全部改作他用 ,建鸡棚,盖猪舍,更多的是栽上了这种杨树。叶片很大,长得还快 ,叫什么速生杨 。微风拂过,杨叶哗哗作响。细碎的月光在叶子之间泻下,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影子。

经过一大片麦田 ,到达我们家场院。现在所谓的场院都在田间地头,属于临时征用临时制作的。待麦收过后,再犁起耙松,播上玉米种后大水漫灌,依然恢复为耕地 。

归置场院时,要用镰刀贴着地面把麦子割掉,把麦根耙去,然后再用碌碡把场轧平整,碌碡的后面拉扯着压着泥土的树枝,这一步叫囤场。囤完场后,紧接着再泼场。次日一早,泼过水的地面不怎么粘脚了,还要匀称地撒上麦秸,开车拉上碌碡轧,这叫杠场,这样杠出来的场,瓷实不起土。可以说,整个过程就是这片麦田的华丽蜕变。

场院紧靠着窑坑。窑坑是镇上的砖瓦厂长期以来采土烧砖烧瓦,而形成的一方大水坑。现在可以称为湖,或许更形象贴切些。前几年,政府关停了砖瓦厂,鼓励在原有基础上因地制宜,大力发展养殖业。让四周六七十米宽的水面上热闹起来;沿岸上,种下更多的树木,得到更好的绿化,以最大程度防止水土流失。

我穿着父亲的布鞋,轻轻走过来,在岸边找一处地方随意坐下来。对岸不时会有鸭子嘎嘎叫两声,不知道鸭子会惊扰到鱼,还是鱼惊扰了鸭子的美梦。近处的柳树轻摇着身姿,长长的柳枝垂向湖面。孤独的风抚摸着水面,水纹荡开处背影萧萧,一派清奇,呈现出静止的风貌。

这时候,应该是条大鱼游过,“哗--”一个响亮的水花,原本平静的湖面随之荡起圈圈涟漪,摇曵出粼粼银光,更愰漾出故事来。

小时候,我们在窑坑里钓鱼,猫在齐腰高的杂草中,戴着自己编的草帽,紧紧盯着水里的鱼漂;我们把牛往窑坑旁边一栓,脱得光溜净跳进窑坑里,学凫水扎猛子 打水仗,让气急败坏的大人们站在岸上干拍大腿。 我们还在场院里比赛爬麦秸垛,看谁速度快;我们高高地站在麦秸垛上,腆着肚子尿尿,看谁泚得远,这些情形如同幻灯片,在我脑海一段段闪过。这些就是我的童年,所有关于快乐、美好、无忧无虑等意的时光。

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斗,感觉比城里的夜空上要更多些,紧紧陪伴在月亮周围 ,真是温馨。今夜,能够静下来坐在这里,把储藏在边边角角的故事重新找寻出来,真好!

在大地光辉的脉搏中,原来我们是可以坐下来的:他们路过了我,我同样有幸见证了他们曾经的模样。飞逝的岁月,冰冻的情绪,以及人生中精彩刻骨的部分 ,我爱恋这孤单落寞的一切!

仿佛刚刚进入梦乡,似梦非梦中,听到什么声音沙沙作响。我慵懒地睁开双眼:呦,爸妈已经干上活儿了!是的,父母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在蒙蒙初亮下。习习微风中,只见父亲曲弓右腿,木锨扬起,一道美丽的弧线划上半空;母亲头戴草帽,拿着一把新扫帚,轻轻掠过落下的麦堆上。眨眼间,麦头儿、麦屑儿都顺畅地滑溜在一边,露出一堆金黄的麦粒......

我丝毫不敢怠慢,按照母亲说的,把麦糠装进特别缝制的大口袋里,背进麦田深处,像撒化肥那样,均匀的撒开。如今农户家中很少再喂牲畜,麦糠自然失去了用途,只好这样处理,让这些东西重新回到麦田里,慢慢化作新泥土。

瞅着父母劳动中的身影,我同样来回忙活着。这么多年来,又是上学又是上班的,能够像今天这样,帮父母做点事情,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心中竟然滋生岀几分得意呢!在布谷鸟悠长的叫声中,我们把场院清理出足够的地方,结束了早上的劳动。走在田间小路上,知名不知名的野花正起劲开放着 ,青草的气息夹杂在潮润的空气里。田间村头人来人往 。

门前那片巴掌大的空地上,母亲也种上了菜。茄苗盎然生机,长得正旺,豆角秧已经有米吧高。秧下小鸡看到有人走过来,赶紧加快步伐,追母鸡而去。

卧室里,孩子睡得正香,脸蛋儿上仿佛还有昨晚的笑容。母亲怕蚊子叮咬他的宝贝孙子,昨晚喷了大半瓶的花露水。

妻把自己的满头秀发扎成了辫子,清新文静的感觉,简直让人秒回青农大学课堂。她戴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着。看得出来,她是想展示厨艺的。把鱿鱼改的花刀,可惜肉块儿稍大,遇高温打卷后,像一只只小刺猬。

我不禁上前坏笑起来:“我说瞎忙活,做砸喽......蒜薹炒刺猬!”

“哼。”妻轻拭着脸上汗水,“看到人家厨艺见长,你这纯粹是嫉妒!”

“我嫉妒你?哈哈......”趁着妻没留意,我拿出听啤酒,连忙带上冰箱门

几秒钟后,妻才扭过头,以训斥的腔调 说: “打着尽孝的名义,自己解馋。咱能不能长点出息?”

“多咱刻 ?谁呀 ?”我装傻卖呆

“说别人你觉得合适吗 ?真是到家了哈 ”

“请你给俺-哥-屋-恩-蛋!”

不曾想妻竟伸过手,直冲我耳朵而来。  我连忙弯腰摇头,伸手抓到块咸鸭蛋,哈哈大笑着逃出厨房。徒留下妻一地的感叹:“你是真馋,咱妈说的没错,馋死喽! ”

收拾碗筷的工夫,几位婶子大娘串门来了。说是来看孩子,肯定还包括孩子妈。结婚近两年来,我们夫妻二人并没有在程庄真正呆过几天。对门而居的大娘甚至还没见过这位侄媳妇。高挑的身材,得体的装束,优雅的举止,确实足够可以让几位妇人好生端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夸奖着孩子长得快,夸奖着媳妇漂亮,更夸奖着我有好福气。

一个青岛人尚且不能完全听懂地道的禹城方言,而且对于一味的猛夸,尤其应付不了,妻只好一再尴尬的陪笑。

母亲又是倒水又是递瓜的,全然赞同的样子。

太阳已经爬向高处,太阳要证明这个时节是属于他的。

场院北侧的麦田里,麦叶已经枯黄,饱满的麦穗蓬蓬松松,包片中麦粒依晰可见。金黄色的麦浪在风中摇摆翻动,密密匝匝的麦子相互摩擦着,发岀唰唰的响声。

父亲把三轮车停好后,缓步走过来,看着这丰收的景象,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完全就像看到我当年捧回来的考试成绩单那样。  父亲蹲下,掐下一头麦穗,放在手掌里揉搓几下后用嘴一吹,随着麦衣的弧线飞落,摊开的手心里只剩下麦粒。然后边起身边捡起几粒扔到了嘴里,咀嚼了两下后,用力的点头:“嗯,可以啦!” 转身把麦粒倒在母亲手中,说:“你娘俩儿去割下地头儿吧,我过去看看,招呼声收割机。”

“嗯!”我赶紧应允。

记得2001年时候,我还在读大二,父亲就曾经给我分析过收割机。相对传统的手工割麦,收割机是真不孬。“哗哗哗哗”过去这一趟,就能顶一个人忙活多半天。干净还齐界。

其实,这时候的收割机,只是能够简单的把麦子割倒在地,即便如此,还需要人工辅助才能够完成相应工作。把麦田两端麦子割掉,好让收割机在拐弯或者掉头时有回旋的余地,就是母亲和我马上要进行的劳动内容。

我接下母亲递过来的镰刀,带上手套,喝水,压低帽沿,再提提袜子 ,最后才芒然学习着母亲的样子,弯下腰抓过一把麦子,把镰刀伸过去,再用力的搂回来。

母亲飞快地挥舞着镰刀,只用几下就割好一捆麦子,顺手打好腰绳,将麦子放在上面,两手一拧,再把结往腰绳下一塞完成捆捆,轻巧连贯。整个过程,让你不得不承认,割麦子也是技术活。

太阳持续升高,气温慢慢攀升 。汗水从额头脸上脖子上,从我的每处裸露的皮肤上冒出来。干酥的麦芒扎在手上扎在胳膊上,划出一道道细细的口子,汗水流过,又疼又痒。汗水流进眼里,涩涩地不敢睁开。每一次弯腰伸镰,每一次起身收镰都在这满身的热浆糊中,让人透不过气。

好在父亲引导着收割机适时岀现!收割机“哗哗”而过,看着那一行行小麦在飞转的刀片下刷刷倒下,在内心深处迸发出被豁免,得到解脱的感觉。以至于后来小麦装车,往场院运麦子的过程,让我觉得异常轻松。

德州是座很低调的城市,却因为扒鸡而在国内闻名遐迩。

“祖国的地图好像一只雄鸡,而咱们山东地图更像一只扒鸡,德州扒鸡。”发表这番高论时,妻正在忙着午饭。

只见她把加热过的扒鸡放在盘子上,拿另一只盘子盖上去,用力那么一压,随即收回。把收回的盘子铺上生菜叶,再将已经压散的扒鸡对折过来。随着扒鸡体内油脂慢慢溢出,浸润在生菜叶上,碧绿衬托着金黄透红,强烈的色彩搭配,如同一方和田玉雕刻的艺术作品,让人矜持不得。

整个午饭时间,母亲只喝了几杯凉白开,好像没有吃几口东西。 父亲也是只吃了几块西瓜,便匆匆返回场院里,说趁着天气好,回去再拾掇拾掇。

院里的石榴树无精打采,没有丝毫生气。阿黄趴在墙角下伸长舌头,喘着粗气 。太阳施展着威力,毒辣地烘烤着大地。

人们都在各自场院里拼命的忙着,拖拉机挂着碌碡“嘭嘭嘭”的转着圈,烟筒里冒着缕缕青烟。

父亲刚好轧完一遍,下车过来喝水 。母亲拿着木钗开始翻场,将已经轧实轧平的麦秸挑起来,轻轻翻过,确保每个麦穗都能够匀称的在碌碡下轧过若干遍。

一阵阵热浪向身上袭来。喝下的水,马上从汗毛孔冒出 ,衣服紧贴在身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样。

父亲穿着褂衩,后背上已经冒出了一圈圈白色的汗渍;母亲脖颈上围着毛巾,频繁地擦一把额擦一把脖子 。

虫无鸣,鸟无踪。蝴蝶不时飞过,更像是匆匆逃命而去 。

所谓上应下合,眼前的大地肯定是在响应着天上的太阳。那感觉,如同你胸前点着火炉子,后背同样点着火炉子。让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无论在哪里都被火烤着。真恨自己不能把自己扔进水里泡起来!

连麦秸都闪着金光,都刺眼,不敢让人直视,不敢睁眼。我低着头,机械的挥动着手中的钗。随着麦秸的翻动,尘土在脸前飞扬着,只好把头低的再低些。

混混沌沌中,发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定睛一看,真是妻!只见她满脸坏笑着,压得低低的太阳帽,几乎要盖过金色的眼镜框。大大的眼睛密切配合着面部表情,就像我嘲笑她蒜薹炒刺猬那样,不怀好意的坏坏的直盯着我。手里还提着西瓜,看上去滚瓜溜圆的 。

转身看到母亲已经停下手中的活计,让木钗倚在自己肩上,目光都聚焦在自己儿媳妇身上 ,笑眯眯的。就那么看着。怎么邻居场院的大爷大娘也把注意力转移过来了......真是的!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呀!难道是因为我头上围着条湿过水的花毛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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