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家具中的漆色美

色彩在人类世界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区分、标记、或是更高意义上的美学享受……数千年来,人类不断地进行试验与实践,用各种方式去描绘眼中世界的缤纷绚烂,可以说,色彩正是艺术从潦草到精致、从苍白到繁复、从抽象到具象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大助力。

这样的观念在中国古代绘画中更为突出——事实上,中国古代绘画就被称为“丹青”,从字面意思上看,似乎古代绘画都是用红青二色画成。

唐 张萱 《虢国夫人游春图》(摹本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实则不然,如《周礼》中记载:“掌凡金玉锡石丹青之戒令”,丹青实际上是可作颜料的矿物,丹即丹砂,青即青雘(huò),据考古发掘资料证实,丹和青均是人类最早使用的两种颜料,其中朱砂的使用甚至可追溯至新石器时期。

而色彩的应用当然不仅仅只在绘画中,家具中亦有髹漆手法,使家具呈现出与绘画几乎别无二致的色彩变换。事实上,由于绘画保存艰难,目前的考古发掘中,各色颜料更多的保存于家具漆器上。譬如这件河姆渡遗址出图的朱漆碗,至今能看出其鲜亮朱色,可见髹漆一道源远流长。

新石器时代 河姆渡文化木胎朱漆碗 浙江省博物馆藏

于木器上髹漆,先秦时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工艺和比较明确的色彩主题,多朱漆黑漆,彩绘也是多用各种颜色描绘于黑色漆地上。尤其是战国楚式家具,不仅品类繁多,色彩绚丽鲜亮,图案瑰奇神秘,对后世漆饰工艺有着深远影响。

战国中晚期 漆木俎 九连墩2号墓出土

历经秦汉、唐宋千年蓬勃发展,到明清时,因为家具更追求道家色彩观提倡的自然之美,在木色基础红黄紫上变化不多,漆色色彩亦多以黑红黄紫绿五色为主,蓝色等色用于局部更多,但也已经呈现出浮翠流丹,炳焕灿烂的盛景。接下来就让我们按颜色脉络来一览明清家具中的绚烂漆色。

漆,古代凡漆不言色即皆黑,黑色是漆的本色。通体髹黑漆属素漆家具,以正黑光泽为佳,正是明代制作和使用最为广泛的家具品种,分为揩光黑漆和退光黑漆两种做法。黑漆简素但光亮,深沉又雅致,往往使器物呈现出大方高雅的气质。

黑漆南官帽扶手椅 故宫博物院藏

明 黑漆棋桌 故宫博物院藏

同时,因为黑漆素雅百搭,故后代常以描金、嵌螺钿等做法在黑漆地上装饰,使得图景更为干净漂亮,仿若在器物上挥毫作画,可随意挥洒,铺陈灵感。

明 宣德款黑漆彩绘嵌螺钿龙戏珠纹香几 故宫博物院藏

清 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纹靠背椅 故宫博物院藏

另有雕漆做法,即在器胎上层层髹漆,少则数十层,多则百余层,再用刀雕刻出纹饰,根据其颜色不同又称为剔黑、剔红、剔犀等等。而此件委角方盒的髹漆方法虽与剔犀相同,但所刻花纹均非剔犀,也不似剔彩分层片取,而是一种以斜刀取色追求线条美的剔刻方法。

明中期 剔黑行旅图委角方盒 故宫博物院藏

朱红亦是传统色彩观中最基础的颜色之一,且民间尚红习俗最盛,远古崇拜太阳、火神,崇拜血液带来的神奇魔力,譬如《论衡·论死》中言:“血者,生时之精气也。”史学家范文澜先生也曾指出周朝崇尚赤色,朱漆金饰是帝王专属,这些都是华夏民族崇拜红色的证据。甚至洪武三年还曾颁布法令把朱红定为国色,朱色家具是明清家具中的重要部分。

历代异尚。夏黑、商白、周赤、秦黑、汉赤,唐服饰黄,旗帜赤。今国家承元之后,取法周、汉、唐、宋,服色所尚,于赤为宜。

《明史》卷六七《舆服三》

清 朱漆描金澡盆 故宫博物院藏

清初 红漆描金龙纹箱 故宫博物院藏

剔红是雕漆中最为常见的一种,《格古要论》记载:“洪武初,抄没苏人沈万三家条凳、桌椅,螺钿、剔红最妙。”清代更为流行,传世器物颇多。因刀法层数差异成效不同,或深红、或正红、或浅红带黄意,以颜色纯正,光泽明亮者为上。

明永乐 剔红牡丹纹脚踏 故宫博物院藏

清雍正 剔红云龙纹床 故宫博物院藏

清乾隆 剔红福寿纹炕几 故宫博物院藏

黄色象征着土地、成熟的粮食,是先民生息的根本,故《说文解字》中释义“黄”为“中央色也”,黄色也因此成为了统治者最为青睐的颜色之一,甚至后来成为诸色之尊,自隋唐开始明黄色逐渐被规定为天子专属,他人不可僭越。黄漆多以石黄为原料,色如蒸栗者为佳。

清乾隆 剔红福寿纹炕几 故宫博物院藏

漆地上戗金和描金较多,尤其描金。明黄成《髹饰录》中曾载:描金,一名泥金画漆,即纯金花文也。朱地、黑质共宜焉。其文以山水、翎毛、花果、人物故事等;而细钩为阳,疏理为阴,或黑里,或彩金像。常是于黑漆地上描绘各色纹样,其效果金碧辉煌。而剔黄做法与剔红相同,以石黄调漆,较为少见。

清康熙 填漆戗金花卉纹炕案 故宫博物院藏

清康熙 填漆戗金花卉纹炕案 故宫博物院藏

明万历 剔黄龙凤纹圆盘 故宫博物院藏

但因为黄花黎等木材本身主色调便为黄色,保持其本色实际上就是选择黄色,且其木色不似漆色处处沉郁,反而因自然天成有着深浅明暗的细微变化,似水流金,甚至偶有“玉碗盛来琥珀光”的绝美色泽,故而主色调选黄漆的实例在明清家具中并不如前二者多,多是皇家宝座施以金漆,有金碧辉煌之感。

太和殿金漆雕云龙纹宝座 故宫博物院藏

清 红木金漆宝座 上海博物馆藏

中国古代将青、赤、黄、白、黑视为“正色”,其他颜色称为“间色”,包括紫色,《论语》中称恶紫夺朱,即是贬紫崇红。但这种间色却因为受到统治者和道教文化青睐,被赋予了神秘、富贵的气质,成为祥瑞、沉稳、庄重的象征,唐朝时甚至紫色高于朱色,明代因朱元璋忌讳“恶紫夺朱”一说才又贬紫捧朱。

到了清代,紫色又重获帝王心,贵重无比的紫檀即是紫色,且其纹理中还有金星牛毛,更显华贵。清时甚至有在家具上施漆仿紫檀的做法,连黄花黎也未逃过这般厄运,可见紫色之尊贵,一时无两。

清雍正 紫漆描金山水图床 故宫博物院藏

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是绿色,明代帝王坐像中,许多宝座都施绿漆。甚至明英宗天顺二年(公元1458年)还曾下令把绿色纳入皇家专属,与玄、黄、紫等颜色同级。缘何?当时统治者受藏传佛教影响,尊奉北方不空成就佛,其色就为绿色。

明成祖朱棣坐像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绿色亦有雕漆做法,故宫中正藏有一件剔绿桃式盒,从造型施色都分外别致,有绿地剔红等做法。 

清中期 剔绿加彩张果老渡海图桃式盒 故宫博物院藏

清中期 绿地剔红十八罗汉笔筒 故宫博物院藏

还有比较特殊的几种漆色,是工匠在制作过程中迸发巧思而成,如犀皮漆,源于唐朝,其做法是先将不同颜色的漆料(多用黄、赤、黑三色)堆涂在高低不平的器胎上,漆料干燥后再经打磨,做出似犀牛皮、虎皮的花纹,一张一弛,如水上飘油,色彩繁丽,变幻莫测。

犀皮漆花纹

犀皮漆又名菠萝漆,亦有剔犀做法,如下面这件云纹盘,其刀口断面黝黑峻深,露出朱漆四道,正是《髹饰录》中所谓“乌间朱线”的作法。

元 “张成造”剔犀云纹盘 故宫博物院藏

清乾隆 剔犀如意云纹方盒 故宫博物院藏

明清家具色彩繁丽,变换多端,但追根溯源,色彩的选择使用其实都是民族观念的展现,故而要了解明清家具的漆色美根源,需得探一探华夏民族的色彩观。翻开《周礼》,可以看到这样一段绘画色彩的记载。

画绩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黼,五采备谓之绣。土以黄,其象方,天时变。火以圜,山以章,水以龙,鸟兽蛇。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凡画绩之事,后素功。

《周礼·考工记·画绩》

这便是中国传统色彩观——“五行五色观”,即青、白、红、黑、黄五种颜色,分别象征着自然要素中的水、金、火、木、土,同时还代表着五个方位,为后代色彩观的发展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础,甚至还可以对应五音、五官、五脏、五德等。

统治者追求尊贵地位,文人追求意境艺术,人民追求吉祥寓意,再加上宗教哲学等流派在其中角力,古人在色彩这一门道上亦投入了无限热情,工匠精神,遂成奇技淫巧,才形成了中华民族独特而丰富的色彩系统。

清乾隆 剔犀如意云纹方盒 故宫博物院藏

当然,漆色并非只有这几种大类,其实赋色过程中,亦有色彩的冷暖、深浅、多少、大小……等各种变化,让千变万化的色彩在同一器物中既保留自己的美,又结合为美的局部甚至整体,器物才因此有了华彩的灵魂,有了斑斓的生命,有了直摄人心的绝艳。

色彩,取诸万物自然,又回归器物本身,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轮回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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