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困境造就的悲剧:唐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之死
囚徒困境(英语:Prisoner's Dilemma)是博弈论的非零和博弈中具代表性的例子,反映个人最佳选择并非团体最佳选择。或者说在一个群体中,个人做出理性选择却往往导致集体的非理性。
囚徒困境的主旨为,囚徒们彼此合作可为全体带来最佳利益,但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因为出卖同伙可为自己带来利益,也因为同伙把自己招出来可为他带来利益,因此彼此出卖虽违反最佳共同利益,反而是自己最大利益所在。
乙沉默(合作) | 乙认罪(背叛) | |
甲沉默(合作) | 二人同服刑半年 | 甲服刑10年;乙即时获释 |
甲认罪(背叛) | 甲即时获释;乙服刑10年 | 二人同服刑5年 |
安史之乱后,一些安史叛将重新归顺朝廷,朝廷也没有能力根除他们,也就允许他们至少在名义上做回大唐忠臣,虽说因此埋下了未来藩镇割据的祸根,但也是无奈之举。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尤其骄横,甚至在死后擅自指定侄子田悦继任节度使,完全不问朝廷的意志,朝廷也只能承认。
唐德宗年间去世的不只有田承嗣,还有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淄青节度使李正己。李宝臣的儿子李惟岳、李正己的儿子李纳也想学田家的榜样,要求继任。唐德宗不愿意,他们就自立造反了,他们的两个队友田悦和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也加入其中。
李宝臣、田承嗣都是安史叛将出身;李正己虽本是平叛将领,但他的节度使却是驱逐上级侯希逸得来的。
魏博、成德在唐朝最不老实的河朔三镇中居其二,淄青在李正己扩张下也已经发展为十五州的强藩。
相比之下,论出身,论实力,论历史影响,梁崇义就逊色多了——他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帝都人;安史之乱发生时,他以一介布衣踊跃参军,凭借战功走上了人生巅峰。
何以像他这样浓眉大眼(划掉)根正苗红的大唐军区司令员,最终也叛变革命了呢?
年轻时的梁崇义骁勇善射,力大无穷。
他力气大到什么程度呢?能徒手屈伸铁钩。
作为一个在用人之际从军报国的好青年,他被分配去颍川防御安史叛军,也因此遇到了他命中的贵人——颍川太守来瑱。来瑱屡次打败叛军,被呼为“来嚼铁”,官至山南东道节度使,治所襄州,就是现在的襄阳。
但是,唐肃宗、唐代宗见不得来瑱手握重兵。淮西节度使王仲昇曾说来瑱的坏话,后来被叛军攻打,来瑱怀恨不救,坐视老王被生擒。君臣之间渐渐生出隔阂。
来瑱“遇之甚厚”的行军司马裴茙趁机建议朝廷拿下来瑱,并且得了代宗密诏取代来瑱。但当时代宗为了安抚来瑱,已允许来瑱留任。来瑱得知裴茙来了,与众将商议,节度副使薛南阳觉得没啥可怕的。裴茙本意接任来瑱,却见来瑱自称已奉命留任,以为来瑱撒谎,就和来瑱动起手来,结果被薛南阳出奇兵打得一败涂地,被来瑱生擒。朝廷为了安定荆襄地方,就把裴茙当替罪羊杀了,给来瑱发了好人卡。来瑱也就放心地入朝了。
然而,他遇到了命中的灾星。
当初他曾拒绝宦官程元振的请托,但这时候,程元振已经是当权宦官了,诬陷来瑱。作为程元振的朋友,王仲昇也抓到了报仇的机会,及时补刀,说当初来瑱就是和叛军串通好的。
来瑱,卒。
山南东道军一时群龙无首。奉命率军在外的行军司马庞充(怎么又是行军司马!)趁机回马袭击襄州,被左兵马使李昭打败。
镇不可一日无帅,就算要等朝廷安排继任节度使,眼下也总得先推举一个有能力主持大局的。
最有力的竞争者有三人,右兵马使梁崇义,左兵马使李昭,节度副使薛南阳。后面两位的故事,前面已经讲过了。
一开始三人还互相推让,都不肯当老大。这样,只能由军队进行民主选举,梁崇义因为得军心,呼声最高,就当选了。
梁崇义虽然人狠话不多,但对老上司来瑱的感情还真不是虚的,为来瑱建立了祠堂,四季祭祀,并上奏朝廷请求以礼改葬,唐代宗也恢复了来瑱的名誉和官爵。
梁崇义做事也很周到,担心老上司一个人寂寞,干脆也就让竞争对手李昭和薛南阳下去陪老上司斗地主。
他终于成为了来瑱的接班人,大唐朝廷认可的山南东道留后,乃至节度使。
虽然为了稳固地位杀死老同事将是他洗不白的污点,但是,上任以来,梁崇义在对朝廷的态度上都比河朔那几位恭敬,在辖区也一直很好地奉行朝廷的法度。
他从来不在来瑱的办公室和正堂办公,可以说对这位含冤而死的老上司充满了敬畏。
他的亲信曾劝他入朝表示一下对朝廷的忠心。
先前西川汉州刺史崔旰兵变杀死节度使郭英乂,被朝廷招安任为西川节度使,入朝,赐名崔宁,就是一个现成的好榜样。
何况程元振已经死了。程元振死前还做了一次大孽,隐瞒军情,导致吐蕃一度杀进了长安。
长安,帝都,那就是梁崇义的老家!
但即使许久未归,即使仇人不再,梁崇义再也不敢回去——有了来瑱的前车之鉴,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入朝不会成为有去无回的死亡之旅。
他也知道,自己越是拖着不入朝,在朝廷眼中就越像一个割据者,自己和朝廷的隔阂也就越深,自己也就越没有入朝的底气,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恶性循环……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忠臣的名号是虚的,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是实在的!
所以,这些天他也没少做朝廷不乐见的事:和强横的割据藩镇魏博、成德、淄青、昭义彼此结盟、联姻。
当时的昭义军节度使是薛嵩,正是薛仁贵的孙子,原本也是安史叛将,是《薛刚反唐》的原型,当然年代穿越了。
代宗是一个姑息藩镇的皇帝,虽然也镇压了一些跋扈藩镇如同华周智光、汴宋李灵曜,却并不想劳师动众地荡平这几位。
只要当皇帝的不发兵镇压,当节度使的不起兵造反,这样微妙的平衡就能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梁崇义寿终正寝。
但是,有人主动出手打破了这种平衡。
这个出手的人可不是什么志在匡扶朝廷、重建秩序的好人。
梁崇义是个狠人,但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更是个狠人,他是靠驱逐自己的父辈前任节度使李忠臣上的位,然后屡次请求朝廷讨伐梁崇义。为了自保,梁崇义也只能加强自己的力量。
流人郭昔告发梁崇义要造反,梁崇义就请求治郭昔的罪,朝廷判郭昔“决杖配流”,又派金部员外郎李舟谕旨安抚。
问题就出在李舟身上,梁崇义不但没有如愿以偿的释然,反而愈发感到害怕。
先前泾原军将领刘文喜作乱,李舟入城劝降,被捕,但很快,泾原军就杀了刘文喜,投降朝廷。
其实这事有刘文喜意图投降吐蕃,触动了军士底线的原因在里面,但外人看来,这却好像和李舟之间存在因果关系,李舟来了,一定没好事,指不定又是来唆使士兵杀老大的。
何况李舟一开口又是劝梁崇义入朝,梁崇义很不开心。
仅仅过了一年,朝廷派使者到荆襄时,派的还是李舟。
怎么老是他?简直是触霉头。梁崇义铁了心不见了,直接告诉朝廷,军中怕了李舟了,麻烦换个使者。
这一猜疑,他又朝危险的方向越走越远了,甚至开始伤害劝自己忠于朝廷的下属。
朝廷还真换人了,换了御史张著带着手诏来,加梁崇义同平章事,也就是名誉宰相;封赏梁崇义的妻儿,授梁崇义铁券(免死金牌),授梁崇义裨将蔺杲为邓州刺史。
这事如果换了周智光,恐怕要么大喜过望,要么嫌赏赐不足拍案而起。
但是如果梁崇义和周智光一样跋扈,恐怕也早就下去陪周智光了。自己从升斗小民到如今一方节帅、满门荣耀,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大喜之事,他却越发害怕,让士兵拉满弓,才受命;蔺杲不敢擅自赴任,去问梁崇义的意见,愈发增加了梁崇义的恐惧。
接到诏书那一刻,梁崇义,这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狠人,竟然哭了!
于是,朝廷得到的回报是:梁崇义不奉诏。
就事论事,这个结论没冤枉他。
这时候,唐朝的皇帝已是血气方刚、后来被田悦比作“秦皇汉武”的唐德宗。建议消灭梁崇义的李希烈正好对了德宗的胃口,于是被进爵南平郡王,任为汉南、汉北兵马招讨使,如愿当上了讨伐梁崇义的总司令。
如果还有人能阻止这一切,那就是推行两税法的宰相、对李希烈没好感的杨炎了。
但是,他曾经和梁崇义打过交道,导致这时候他说话只能徒增德宗的不满:他曾经路过荆襄,劝说梁崇义入朝,梁崇义当然不听;后来他又安排李舟去劝,如前所述,更是火上浇油。
即使他并不是为梁崇义说话,只是说李希烈不可信,必生乱。
当时,天总是下雨,李希烈因此没进军,德宗关心了一下。对杨炎怀恨的奸相卢杞趁机把李希烈不进军和杨炎在朝扯上了因果关系,建议德宗以大局为重,眼下暂时罢免一下杨炎。
虽然史无明言,但卢杞的存在,又何尝不是梁崇义和朝廷彼此不信任的缘由之一呢?
即使换了别人在他的位置,若是为了表忠而转过头去帮朝廷对付自己的队友成德、魏博、淄青,不惜自废武功把自己彻底变成性命寄于朝廷一念之间的孤家寡人,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细说不是胡说,改变不是乱编,崇义不是静茹,他没有这样的勇气,队友造反,他最现实的反应就是一起反。
这次造反没有昭义军的事,当时昭义节度使已经换了朝廷忠臣了。
梁崇义如果在以前归顺朝廷,还能指望皇帝好说话糊弄过去甚至冰释前嫌,但这当口遇到铁了心要拿下他的李希烈,再多的苦情牌忠臣牌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杨炎已去,再也没人能阻止李希烈打上门,死扛到底是历史的进程留给梁崇义的唯一道路,即使是一条早可预见的不归路,也已经别无选择。
梁崇义在四望打了大败仗,回到临汉,遇到李希烈的千余守军,全杀了;等李希烈则集结了各路军队,梁崇义派出的将领翟晖、杜少诚不但在蛮水、疏口连败,还投降做了带路党。
梁崇义闭门自守,然而守军争着出门投降了,完全拦不住。
我忽然开始疯狂想念 故事里的长安
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 山水路漫漫
——河图《长安》
这一年是建中二年,公元781年,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多年的梁崇义终于回家了,只是,不是他期望的方式。
大势已去之际,他和妻子投了井,被传首京师。
李希烈不但杀了梁崇义的亲族,还特意挑出先前曾攻打临汉的三千人,一并杀了。
梁崇义死了没多久,李惟岳也跟了上来,造反的四镇只剩李纳、田悦还在苟延残喘,眼看就要天下太平了。
但是,很快,功臣朱滔、王武俊就因为赏罚不当心理失衡反戈一击,李希烈也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他们联合李纳、田悦,掀起了一场更大的几乎终结唐朝的大乱……
更讽刺的是,和李希烈并列为叛首的朱泚,当初恰是一位丢下河朔三镇之一的卢龙军、入朝表忠的前节度使!
虽然李希烈后来被陈仙奇所杀,但他手下还有个为消灭梁崇义出了大力的狠人吴少诚,杀死陈仙奇,把淮西再次拖进了割据状态。
也许那时,朝廷才会猛然省悟,在临汉杀死一千个未来的叛军,便是镇守荆襄十八年的梁崇义留给朝廷最后的贡献。
历史的真相是残酷的,身首异处的梁崇义再也没有洗白和翻案的机会了:在《旧唐书》,他和仆固怀恩、李怀光合传;在《新唐书》,他索性和这两个人及周智光等人一同被盖了章列于<叛臣传>。
还有他的孙子梁叔明,虽然当时被李纳收留,总算幸免于难,但在六十多年后,还是因为卷入朝廷和昭义军的纷争而没能躲过死神的召唤。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梁叔文,是不是兄弟也不知道,反正也死了。
《旧唐书》:
史臣曰:梁崇义既无令始,又无善终,与妻投泉,何塞其咎。
赞曰:臣之事君,有死无二。怀恩、怀光,凶终一致。崇义多奸,国家所弃。迷而亡归,自速其毙。
来瑱之死,导致了梁崇义的“无令始”;而来瑱之死背后的可怕隐情,导致了梁崇义的“无善终”。
囚徒困境下,有人不敢相信另一方会和自己合作,于是选择了背叛。
比如梁崇义。
也有人大胆相信另一方会和自己合作,却遭到了对方的不信任和背叛。
比如来瑱。
也比如好榜样崔宁。
殊途同归。
终于,连活着都成为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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