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俶塔的传说，竟离不开这位百岁老人的冲冠一怒
作者：张飞
排版：张飞
五代十国时期，中国浙江省地区曾由钱氏家族建立的吴越国统治。
吴越国一共经历了五位君主。
本文的主人公有幸侍奉了全部五人，而且拥立了其中两位，更是自己创造了一位主公。
他看起来出道很早，但事实上，十分大器晚成。
唐朝末年，军阀孙儒祸害江淮，迫使宁国军节度使杨行密和吴越国奠基人镇海军节度使钱镠联合。后来杨行密败杀了孙儒，成为了淮南节度使，为五代十国时期的吴国奠定了基础；孙儒的军队有的被杨行密收编，即著名的黑云都；有的自主创业，建立了五代十国时期的楚国；也有的投奔了钱镠，如孙儒部将徐绾及其军队。
钱镠将徐绾的军队编为武勇都，以徐绾为右都指挥使。
当时，行军司马杜棱就劝谏，徐绾狼子野心，早晚要出问题。
天复二年（902年），徐绾果然作乱；左都指挥使许再思也响应，所以这场变乱又称“徐许之乱”。
这场变乱来势凶猛，钱镠一度被挡在杭州城外，乘夜才得以化装乘小船越城而入。
徐绾不但作乱，还和杨行密的结拜兄弟宁国军节度使田頵结了盟。
先前，钱镠和杨行密彼此打嘴炮，一个“砍杨头”，一个“穿钱眼”。但现在，钱镠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杨行密身上了，毕竟杨行密和田頵已经面和心不合。
钱镠派儿子钱传璙去杨行密处做人质，约定钱传璙娶杨行密的女儿。
杨行密也不希望田頵吃了钱镠后失控，就召回田頵。
田頵趁机敲了钱镠百万钱，也要钱镠派一个儿子做人质，也说要招为女婿。
这很可能是一场死亡之旅。
钱镠想让爱子钱传球去，钱传球却不肯，气得钱镠要杀他。
关键时刻，钱传瓘挺身而出。
此举成就了他自己，也成就了本文的主人公。
第二年，杨田翻脸，田頵败亡，徐绾也被处死。因为田頵的老母深明大义予以保全，钱传瓘有惊无险回到钱镠身边。
钱镠决定不拘泥嫡长子继承制，要选战功最出色的儿子作为继承人。
后来钱传瓘又立了几次战功，而他其他较为出色的兄弟如钱传瑛等又寿命不长早早退场，钱传球更是早在人质危机中把自己淘汰出局了。于是当钱镠要诸子提名继承人时，诸子包括钱传瓘的兄长都认为，要论战功第一，非钱传瓘莫属。
宝正七年（932年），钱传瓘在以身犯险三十年后，成为了吴越国的第二任国王，改名钱元瓘。
老板发达了，当初陪老板犯险的人也发达了。
当初陪他去做人质的亲随胡进思，被提拔为内牙右统军使、兵部尚书、左丞。
天福六年（941年），钱元瓘去世，年幼的儿子钱弘佐继位，也很礼待父王的旧将胡进思。
钱元瓘年间，吴越国大体平稳，只有极少数人实在是不作不死，比如钱传球，那真是神仙也捞不起来了。
但钱元瓘死后，主少国疑，暗流涌动。
钱弘佐的日子不好过。
内牙上都监使章德安对钱弘佐是有拥立之功的。
钱元瓘刚去世时，有人告发有个叫戴恽的将军想拥立钱弘佐的哥哥钱弘侑。钱弘侑的乳母是戴恽的妻族，作案动机完全成立。
章德安当机立断，秘不发丧，杀戴恽，将钱弘侑逐出钱氏家族并幽禁。
钱元瓘并没有废长立幼自取祸乱，谁让钱弘侑投胎没投好，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儿子，甚至根本就不姓钱呢？
章德安虽然立了大功，却架不住上统军使阚璠排斥异己；他和右都监使李文庆都被踢到地方做刺史去了。
杭州有个富人叫程昭悦，似乎不满足于做土豪，通过贿赂阚璠和内都监使杜昭达，让自己成为了钱弘佐的左右亲信。
他接近钱弘佐做什么？阚璠产生了危机感。
阚璠对程昭悦产生危机感的结果是程昭悦对他也产生了危机感。于是他去找胡进思商量，劝说钱弘佐把阚璠赶回老家明州去做刺史。
阚璠心底里不大肯，胡进思就劝他：我们老兵能够做大州刺史是多么幸运的事啊！知足吧！
阚璠欣然赴任。
胡进思有什么立场劝他呢？阚璠为什么没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因为当时对外公布的任命是两项：阚璠回老家明州做刺史，胡进思回老家湖州做刺史。
阚璠以为胡进思是他的同命人呢。
事实上程昭悦耍了花招，阚璠老老实实回明州了，胡进思却根本没回湖州！
很快，程昭悦参了阚璠和杜昭达一本，说他俩想拥立钱弘佐的堂兄钱仁俊。
钱仁俊是钱弘佐叔叔的儿子，他的母亲却是杜昭达的姑姑。而杜昭达的另一个姑姑，就是钱弘佐已故的妻子。也就是说，杜昭达的两个姑姑嫁给了钱氏叔侄俩。
前面说到的杜棱，其子杜建徽绰号虎子，父子都是随钱镠创业守业的班底，没想到到了杜建徽的孙子杜昭达这一代，翻车了。
杜昭达弄权很可能是仗着自己可以叫国王一声姑父，没想到钱弘佐虽然年轻，下手却快稳准狠，阚璠、杜昭达领盒饭，钱仁俊禁闭。早就被开除宗籍的钱弘侑也不用浪费粮食了，也领盒饭上路吧。
别看以前蹦得欢，当心老板拉清单。
程昭悦却当局者迷不懂得这个道理，开开心心地清算着阚璠、杜昭达的党羽，排挤、流放一百余人，吓得国人侧目……
别给老板制造麻烦，不然你就会成为老板要解决的麻烦。
程昭悦OUT。钱仁俊平反。
同时深藏功与名的，自然还有胡进思，他早就开始少说话、少办事了，程昭悦排挤再多异己，也排挤不到他胡进思头上来。
他的这份居安思危的意识可以追溯到之前戴恽之死。因为，当初随钱元瓘以身犯险的不只是他，也有戴恽。
这样独特的经历既然没能成为戴恽的免死金牌，又怎能保住他胡进思？
钱弘佐虽然英明果决，却天不假年，才二十岁就撒手人寰，虽然有两个儿子，但大家觉得还是立年长的人继位比较好，于是吴越国第四代领导人钱弘倧上位了。
虽然钱弘倧上位是大家都同意的，但胡进思似乎在其中起到了比较积极的作用，他自认为有拥立之功，积极参与政事。
南唐灭闽，闽国都城福州守将李达投降吴越，朝见钱弘倧，被赐名李孺赟。李孺赟造反惯了，怕小老板扣着自己不让回去，就贿赂胡进思。在胡进思进言下，李孺赟回到了福州，不久老毛病发作又想以福州投南唐，事泄，被戍将鲍修让灭族。
这锅胡进思不背，谁背？
钱弘倧想让胡进思也去做刺史，但胡进思拒绝了，毕竟阚璠之鉴不远。
虽然赶不走胡进思，但钱弘倧却可以各种让胡进思难堪，胡进思提的建议，他经常当面不准，弄得胡进思很没面子。这个敢于对国王说不的老汉，竟然在家设了先王钱弘佐的灵位，披发痛哭。
钱弘倧检阅水军，赏赐加倍，胡进思觉得不妥，劝阻。
钱弘倧发作了，把手里的笔直接扔进水中（笔：我招谁惹谁了？！）：“我的财产是和士卒共享的，我又不贪恋，你为嘛责怪我！”
胡进思受到了惊吓。
又有一次，有人举报百姓私自杀牛，意在逃税，有关部门调查后说该百姓得到了将近一千斤牛肉。钱弘倧问胡进思最大的牛大概多少斤，胡进思说不过三百斤。钱弘倧就断定有关部门在胡诌，治罪。
胡进思拜贺国王明断。
钱弘倧却又问：公为什么对牛重多少那么清楚呢？
胡进思结结巴巴地回答：……因为……我以前没当兵的时候……是做这个的啊……
老汉胡进思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了伤害，因为当时人对屠夫这一职业实在存在着歧视，他觉得国王是成心的！
钱弘倧当然不在乎伤害胡进思那颗脆弱的心灵了，他正在和内牙指挥使何承训、内都监使水丘昭券合谋，不但要对胡进思进行精神打击，还要进行肉体消灭。
水丘昭券是钱镠的母族，也是吴越国著名的贤人。他认为胡进思党羽众多，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何承训却不是什么贤人，担心事泄了自己倒霉，干脆去找胡进思自首算了。
正好钱弘倧刚得到一份《钟馗击鬼图》还在上面题诗，这事也被胡进思知道了，胡进思明白，老板真的要动自己了。
想不被老板动，那只能自己先动手去动老板。
快过年了，吴越国王钱弘倧宴请将吏，这本身也是一件寻常事。只是他想不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吴越国王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
当嚷着“老奴无罪”的老奴容嬷嬷，呸，胡进思率军杀进了他的视野，他只能退出公众视野。
胡进思假传钱弘倧的命令：我突然中风了，我选择我弟弟钱弘俶接班。
然后，他就率军民代表去迎接钱弘俶来接班。
钱弘俶哭了：我一个温州刺史，你怎么招呼也不打就把我选到杭州去了？
胡进思：大家已经研究决定了，你来做吴越国的国王。还有，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钱弘俶：如果一定要害死我哥哥，那还是另请高明吧。
胡进思明白了，想拥立钱弘俶，眼下就不能动钱弘倧，那就同意吧，反正以后又不是没有机会动手。
钱弘倧是杀不成了，水丘昭券和钱弘倧的舅舅鄜光铉却没有主角光环，只能黯然上路。
贤人水丘昭券的死连胡进思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下去了：“你杀谁都可以，为什么连这样的君子也杀？”
不久，何承训又劝钱弘俶杀胡进思。但钱弘俶不知是得过姑苏慕容的真传还是平时看过《三国志·孙綝传》，简单粗暴地直接一份盒饭送他走了。
胡进思其实也没别的追求，就想再多杀一个人，钱弘倧，以绝后患。
但是，这个人已经被钱弘俶安置在杭州本地的钱镠故里衣锦军，由都头薛温保护起来了。这个以前的吴越国王，现在形同囚犯，落差有些大，但至少还是个高级囚犯。
更重要的是，他很安全。
胡进思屡次劝钱弘俶杀他，钱弘俶只有一个反应：
胡进思干脆假传钱弘俶的意思，命令薛温去杀人。
但薛温是钱弘俶的亲信，早就被钱弘俶打过招呼，知道钱弘俶不可能有这样的命令，拒绝了。
胡进思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整天拜托别人真是麻烦，干脆自己派人去做算了。
那天，钱弘倧看到两个不速之客拿着兵器跳墙进来，赶紧关起房门拨打了110.
薛温闻声率军赶来，刺客卒。
钱弘俶闻讯很吃惊，也感激薛温保住了自己的哥哥。
虽然表面上钱弘俶对胡进思一直以礼相待，但胡进思察觉到，自己那点小动作早就被钱弘俶知道了，指不定哪天，自己会被报应到呢……
胡进思又惊又怕，没多久，背上就长出疽来。这回他不需要在先王灵前哭了，他可以亲自去向先王报到了。
吴越国人知道这个自己不开心了就废立国君的老头死了，也很喜大普奔，认为是阴灵干掉了叛逆者。
不久钱弘俶也把胡进思的党羽内牙指挥使钭滔踢到处州去了。胡进思人都死了，其党羽自然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钱弘俶可以做一个实权国王了。
至于钱弘倧，后来被迁居爷爷钱镠曾经的创业基地越州。可能因为身份毕竟敏感，掌权的钱弘俶虽然百般保全过这位兄长，却终究没解除对他的事实软禁。
胡进思死后23年，开宝四年（971年），钱弘倧总算富贵善终了。当时因为吴越臣服北宋，他的名字已经因为避讳被改成了钱倧。
钱弘俶当然也已经改名为钱俶。
开宝九年（976年）、太平兴国三年（978年），钱俶两度入朝。传说保俶塔的建立和命名，就是吴越国的百姓在祈祷他们的国王平安归来。关于保俶塔的建造时间、来历、命名等等，也有其他一些不同的传说，但这种版本相对流传较广。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胡进思的冲冠一怒，将来钱弘倧去世时，吴越国尚未灭亡，无论钱弘倧自己的儿子还是哥哥钱弘佐的儿子都长大了，吴越国王是怎么都轮不到小弟钱弘俶来做的，这样历史上根本不会有一位叫钱弘俶的国王，无论真实还是附会，都不会有保俶塔的传说了。
说了那么多，说好的百岁老人呢？何以见得曾自称老兵、老奴的胡进思是一位百岁老人呢？
其实《十国春秋》根本没有关于胡进思的具体年龄记载。但南宋参知政事龚茂良《湖州灵昌庙记》对胡进思的生平提供了一些相对全面的版本：
胡进思容貌雄伟，目光如电。四岁能读书，七岁会作文，十七岁科举不中，愤然不再读书，改行学剑。
合着老胡年轻时还是一文武全才神童啊。
倧暴戻荒淫，公数以直谏见疏，惧祸及已，乃废倧迎其弟俶立之，是为忠懿王。公叹曰：“位将相，困偏方，此为恨耳！老不即去，吾族赤矣！”遂谢病不出。王数至第强起之，公以顾命不获去……
好一个既忠心又无奈家国难两全的老胡啊，求暴戾荒淫的钱弘倧的心理阴影面积。
公请告归霅川，躬率子弟力稼穑，暇则教以经史骑射，夫人杜氏亦以纺织率内，家底饶裕，赈乡里贫乏，及丧葬弗能举者，分田庐以安他邑来依者。息争讼，化奸顽，礼俗相让。既又以钱氏自相图位，内难将作，不得已复之杭，至公署，已闻变，时年九十八岁，发疽而殒。长子工部尚书璟，奉棺归葬焉。乡父老咸思徳义，立祠祀之。
好一个行侠仗义、教化造福乡里、心系国家的老胡啊。
假设《湖州灵昌庙记》所载属实，老胡卒年九十八岁，那么他生于851年，陪钱元瓘做人质时，他已经五十二岁了，还在做少爷的亲随兵；
钱元瓘登基提拔他时，他已经八十二岁了；
钱弘佐继位时，他已经九十一岁了，还在卷入阚、杜、程等人的各种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中，甚至以九十七岁的高龄活跃在政治中心和小国王钱弘倧怄气并发动废立兵变……
厉害了，我的百岁老人。
《十国春秋》给胡进思的盖棺定论是：其弄权反复，盖天性然也。胡进思挟兵废主，为罪之魁，获逭天诛（逃避了上天的诛杀），卒死于牖下（最终寿终正寝），幸矣！
不管怎么说，这位五十多岁才终于挤上历史舞台的百岁老人，总算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