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微信是个无头鬼
微信的开头,往往“嘛”名其妙(不妨用苏北话转普通话)——开头:无称谓;结尾:不留名,直挺挺的一具无头无尾的尸体。请看这条微信截屏:“钱多、人傻、快来”,写给谁?谁写的?无头无尾,局外人一头雾水。
因为没有头尾,所以截屏后可以复制给天下所有人,相当于一纸风行,通兑天下,不能挂失,没有专属,更无归属。
微信诞生前是短信时代,短信诞生前是写信时代。文字出现后不久就有人写信了,绵延了几千年。纸上写信,不能直奔主题,就像客厅有屏风,典雅遮掩;就像做客,不能赤膊赤脚。上世纪80年代我到山东泰安火车站开小饭店,厨师只有一个,人称大老王,不识字,自称“掂锅的”,让我代他写信。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坐在门外,他二腿压着大腿,一根烟,望着天,说:“写上!”那个口气,就是大老板对秘书口述:“见字如面”,哇塞,不识字的农民,写信竟如此典雅,谈吐那么有范儿!“山东真是圣人窝。”(大老王自嗨)
隐隐约约地直觉,展纸写信如出门赴宴,必须戴帽穿靴。我这个中文系毕业生,原来也是农民工水准,写信开头:“爸爸妈妈,你们好吗?现在工作很忙吧?身体好吗?”不敲门而入室,岂不吓人一跳!还无话找话,带来一摞问号,像是《十万个为什么》编辑部来信。
抬头必须是尊称,不能直呼其名,尊姓后缀,或辈分,或职称,或头衔。可以没有尊姓大名,但不能没有尊称:“少卿足下”;尊称之前,还要自谦:“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首”。客气伐?啰嗦伐?中国自古就是礼仪之邦,写信开门见山如同赤膊短裤,是野蛮小巨(沪语:巨是鬼的谐音)!
转入正题前,还要寒暄:“西风落叶正念故人”。开头如此风雅,结尾不失缠绵:“因风寄意不尽所怀”。一纸书信,往往是一篇佳作,凤头豹尾,讲究用字灿烂。信,成为散文中一个类别:尺牍。
写信时代,一看抬头,便知彼此关系。“大人在上”,那是孩子给父母的信;“人如秋水,书寄春风”,那是文人间的客气,文绚墨香;结尾:“余容后叙”,那是朋友间的问候;“倘蒙玉成,不胜感激”,那是托人办事;“盼即赐复”,那是急不可待,却无急吼吼的憋尿红脸粗脖子相。写信如写诗,贵在曲隐而忌直白。谋篇布局,如经营盆景般的庭院,须左绕右环,否则就是下命令。
早晨如厕,打开手机,翻阅微信,尤其被拉入群里,陌生人的来信,没头没尾,仿佛怀揣刺刀,破门而入,直直地冲向你,让你措手不及。不看正题,看不出主客之间的关系,分不清老子儿子。
微信里,没有辈分,没有尊称。读微信,没有尊严,只有信息;托人办事,也没有敬婉词,好像应该的,好像上司指使下属,有顺口溜为证:“我是你家一条狗,趴在你家大门口。”不懂规矩!
微信里,也有称呼讲规矩的,姓氏之后赋予性别尊称:先生、女士。这个尊称,对你很客气,往往是中介,比如房产中介、理财中介,情不自禁涌现出“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的名言。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敢接受吗?
微信里,往往夹杂错别字。如果是谐音字,那么是口述转文字,王黄不分;或者拼音,前后鼻音不分。读微信,必须具备出版社一审编辑的能力,先改错别字,疙疙瘩瘩捉老白虱,属于退休返聘,义务奉献。
过去只知道“做模子是痛苦滴”,既要为朋友见义勇为,还要为朋友两肋插刀,否则怎么是兄弟呢?现在又添一堵:读微信也是痛苦滴。(李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