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鸟事
我小时候梦想变成一只鸟,要是像鸟一样有一双翅膀,就能随便飞到树上、屋顶上。虽然没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境界,但觉得做一个人,远不如做一只长翅膀的鸟好玩。我家的廊阶对着宗祠的屋脊,经常有成群结队的麻雀停在上头,它们对我表现出一副蔑视态度,可能知道我奈何不了它们,不管我怎么叫喊,对我的驱赶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但翅膀不是想有就有的,于是我做了一把弹弓。我一直记得曾经拥有的那把弹弓。它用坚硬的老茶树干削成,还用砂纸打磨得光滑发亮。我拎着它“杀气腾腾”地到处寻找目标,见到麻雀像日本鬼子扫荡乱射一气,尽管一只也没射着,却把它们吓得要死。我发现麻雀其实会认人,只要我的身影一出现,麻雀们就望风而逃。
麻雀
许多人都有过打鸟的童年,身怀利器,杀心陡起是很自然的事。后来读王小波的《理想国与哲人王》,说刽子手出于职业习惯,遇到不认识的人,习惯性地打量他脖子上的纹路,想象这个活怎么来。因为有了弹弓,所有的东西在我眼里都成了靶子,每天不得不压住内心的蠢蠢欲动,才不会把那些鸡呀鸭呀鹅呀当成射击目标。
好在鸟还是不少,虽然我不能都叫出名字,只认得麻雀、燕子、画眉、白鸠、老鸦、鹧鸪、草鸡、老鹰等为数不多的几种,常见的还有一种“长尾蛆”,查了一下,大概就是“长尾山鹊”。有些鸟打不到,像“高高在上”的老鹰,只能望鸟兴叹。感觉那时候老鹰比现在多得多,经常能看到老鹰在村子上空盘旋,俯冲下来抓小鸡,引起人们一阵惊呼,村里流传着为保护小鸡与老鹰英勇搏斗的“英雄母鸡”的故事。
还有一些鸟是不能打的。比如猫头鹰,村人把听到猫头鹰叫当作一种不祥之兆,它意味着得病的人快死了,因此猫头鹰又叫“掘窿雀”,要用与患者最亲近的人的头发冲着猫头鹰叫的方向焚烧才能攘解。同样被视为不祥之兆的还有老鸦,记得小时候与祖母在山上挖木薯收花生,听到树上的老鸦叫,祖母总要吐一口口水,念“大吉利市”。
猫头鹰和老鸦因为是恶鸟,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另外一些“好鸟”因为受到人们尊敬,也免受伤害,像燕子和蝙蝠,哦!忘了,蝙蝠不是鸟,是会飞的老鼠。黄昏时候蝙蝠在屋檐下盘旋,翅膀搧得吧嗒吧嗒作响,饱餐成群结队的蚊子,老人说蝙蝠进门是送福。不打燕子也是同样的道理。从我记事时起,老厅堂两边墙上各有一只燕子窝,就像两扇耳朵,燕子飞进飞出,捉虫子给脑袋只剩下一张嘴巴的小燕子喂食。老人说燕子在家里筑窝是喜事。国人讲“意头”,一种东西成为一种意头,等于有了一个护身符。蝙蝠和燕子与祥瑞有了瓜葛,伤害它就成了罪过,会遭报应。
记得还有一种叫“青翠”的鸟(如题图),因为太漂亮,让人不忍心打它。它喜欢蹲在水塘旁,发现有鱼浮头,就像一支箭射出去,准准地将鱼叼住。据说“青翠”因为喜欢吃鱼,肉很腥,可能也是人们手下留情的原因。
不过说实话,小时候打鸟只是图好玩,就像现在邀人吃饭只是为了聊天。相信每个男孩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过一个“尚武”时期,“尚武”需要敌人,鸟是最好的假想敌。在使用弹弓前,我还造过“弓箭”:将又韧又硬的树枝弯成弓状,拴上皮筋,箭则是用绞芒梗截成十多厘米一段,插上从荆棘掰下来的尖刺,为了更有准头,箭头套上一截小竹筒。这种弓箭有点像暗器,射出去无声无息,但射程不远,准头很差,比不上弹弓来劲。
一直到上初中,我裤兜里都经常揣着一把弹弓。弹丸用又粘又滑的“黄鳝泥”捏成,像跳棋的玻璃球大小,晒干后揣在口袋,每天“全副武装”上学。经常有成群的鸟落在学校门前那棵大树,我仰头乱射,弹丸从繁茂的枝叶穿过,扑簌簌作响,把鸟们吓得魂飞魄散,呼啦啦飞起来。与其说我是打鸟,不如说是吓鸟,虽然玩了好多年弹弓,印象中只射中过两回,一回是一只停在屋顶的麻雀,一回是一只在牵牛花丛中跳来跳去的不知名小鸟,我认为无论如何自己射不中,但它偏偏那么倒霉自己撞在弹丸上,阿弥陀佛,尚飨!
伯劳
我还用枪打过鸟。几年前回老家,站在残垣断壁只剩下一个正厅的宗祠前,想起一个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在两边歇山之间的横梁有一颗铅弹,那是我用气枪打麻雀留下的。我当时抱着六叔借回来的一杆气枪,像小兵张嘎领到了马枪,神气地到处显派,一群伙伴像喽啰一样跟着。我盼望有鸟出现让我一抖威风,又担心打不中会出洋相。经过宗祠前,有个小孩把我拉到大门口,我看到有只不识好歹的麻雀停在正厅的横梁。我把枪架在大门的栅栏上瞄准它,有人赌我要是能打中,他立马跳进宗祠前的水塘。我瞄了半天,祈祷那只麻雀快快飞掉,但那是只“不解事”的呆鸟,像睡着了一样。我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硬着头皮一扣扳机,噗的一声,子弹打在麻雀脚下的横梁,腾起一团烟雾,那只呆鸟一惊而起,从天井上飞了出去。
比起用弹弓或用枪,套鸟是一桩更有技术含量的活。我祖父玩得比我大单,他每天上山套鹧鸪,我只会套伯劳。这是种十分凶猛的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一个让人感觉憨厚的名字。伯劳喜欢占地为王,盘踞一个地方,这种强烈的“一亩三分地”意识让它走上不归路。套鸟时首先在伯劳的领地找一处开阔的地方,让它一眼就能容易看到,比如某一棵树下,掘开新土,安好鸟扣,用草梗别着蝼蛄——我们叫“地狗”——作为诱饵,夹在毛笔杆大小的竹节上,用一条细绳子连着机关。
如果你埋伏在草丛中,会看到这样的一幕:伯劳停在树上喈喈地叫着,东张西望,它看到了被别着的蝼蛄,一振翅膀飞了过来,落在鸟扣前。
蝼蛄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当然它并不知道死到临头还有要吃掉自己的伯劳。伯劳一蹦一跳走近——我发现短腿的鸟只会蹦蹦跳跳走路,它看着被别着腰徒劳挣扎的蝼蛄。“你怎么这个样子?”伯劳疑惑地问。
蝼蛄惊恐万状,那双坚强有力能拱开泥巴的爪子乱摆一气:“你别碰我,你千万别碰我!”它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蝼蛄有眼泪吗?
伯劳凑近来,东瞅瞅,西看看,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平时要扒开泥巴才能吃到这玩艺,现在它却朝自己晾着肚子,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它自言自语:“这蝼蛄挺肥的!”伸头一啄,啪地一道阴影,它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发现自己已被扣在一个簸箕状的罩子里。
鸟扣一般前一天安装,第二天才去收回来,看到有鸟被扣住,我欣喜若狂,忘记伯劳的喙十分尖利,不小心被叮中就会皮开肉绽。但套鸟很少有这么幸运,大多数都是空手而归,偶尔还会扣住一只老鼠。
童年鸟事中,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捕鸟的“人民战争”。记得还上小学,许多人在宗祠前的鱼塘围网捉鱼。不知道受到什么惊扰,从松木山扑楞楞飞出一只黑色的大鸟——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鸟,从捉鱼人的头顶飞往对面的垭塘岗,垭塘岗正好有人,大声呼喊,它又掉头飞回松木山。两边山上的人不停地叫喊,吓得它在相隔不过百米的两道山梁间不停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像钻进一个巨大的玻璃箱。下面围网捉鱼的人也停下活,大喊大叫加入围捕它的队伍。陷入“人民战争汪洋大海”的鸟儿被吓成了失心疯,不再左右直飞,而是在挥舞手臂呐喊的人们头顶不断地转圈,像被一根线拴着的一块黑布,它“飘呀飘呀飘呀飘呀在空中飞”,我“一会看天一会看你看也看不够”,它疲于奔命,失魂落魄,填满绝望,肝胆俱裂,终于像一块石头一样直坠下来,溅起一片欢呼。
如果说我打鸟是为了找乐,很多人捉鸟是为了吃肉,那是个极少有肉吃的时代。还有人捉到活鸟,喜欢养起来,像麻雀这类鸟是养不活的,它太过勤劳,能养的都是八哥、画眉、阿鹩之类懒鸟。这也说明一个道理,某种异类让人喜欢,一般不是因为它拥有什么好品格,就像人们喜欢狗,表面上是因为它忠诚,其实是因为顺从。养鸟只是为了满足人的病态心理,跟龚自珍说的病梅一样。我曾在某人家里看到一只鹩哥,头上两片肉垂,羽毛乌黑闪亮,看到生人进门,我跟它说“你好”,它脱口竟说出一句“丢那妈”,让我郁闷半天。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出言粗鲁的家伙,就是白居易的诗里大名鼎鼎“鸟语人言无不通”和秦吉了。
感觉现在野鸟越来越少,养鸟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人认识到鸟像青蛙一样,是人类的朋友。如果说小时候的生态比现在好,并不说明是因为有什么保护意识,那是一个野生动物“多并屠杀着”的时代。过去把鸟当成猎物、食物固然不对,现在把它们当玩物、宠物,也不是对待朋友的正确态度。我认识一位“爱心人士”,非常热衷于放生,同时讲究养生,像某明星所代言的广告鼓吹的,每天都要喝一碗燕窝。她是否知道因为这种“油腻感十足”的嗜好,多少在丛林或山岩生活的燕子失去家园。但愿吃燕窝的人会感到后悔,就像我后悔自己小时候曾经打过鸟一样。
(摘自我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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