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风俗:扫屋过年
我在厅屋的墙脚下用火铲刮那些白硝。我家住的这座青砖瓦屋超过100岁了,人老生须,房子老了也一样,墙跟的青砖每年冬天也长出“白胡子”。我想要不是我们经常刮,估计会长得跟手指一样长,足可以做一枚炸弹了。但现在只能攒成一小堆,再从火笼拣一块火炭辗成粉末,与白硝拌在一起,把一块烧红的火炭丢在上面,噗的一声,腾起满天火星和烟雾,不小心眉毛也会燎掉。
母亲在屋里喊:亚奇,回来扫屋!
扫屋是小时候过年的风俗。百度说宋朝的《梦梁录》记载:“十二月尽,士庶家不论大小,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以祈新岁之安。”顺便说一下,我一直认为宋朝是个最好玩的朝代,很多风俗都是那时候传下来的——当然这并不是我觉得它好玩的主要原因,陈寅恪曾说过,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生于北宋的沈括更笑话唐朝人“贫眼”,没见过世面。吃汤圆、放风筝、猜灯谜、踏青、除夕送礼,等等等等,都是宋朝蔚然成风并传下来的,连放鞭炮、贴春联也是因为王安石“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的诗才出名。幸亏历史上有个宋朝,不然现在说“祖上比你阔多了”少了许多底气。
扫屋也是风俗。扫屋就是大扫除,平时不过是扫扫地,扫屋要大动干戈,不仅扫地,还扫天,把屋梁、檐角、窗户、门板都打扫一遍,家里的桌椅板凳搬到水井旁洗干净,还要洗衣服、床单、被子,一些平时舍不得扔的东西恢复其垃圾“真身”,送到该去的地方。过年前那几天,人们都盼着日头出来。山深日出迟,日头往往不解风情,一到冬天就像青蛙一样躲起来,直到有一天,它忽然在东边的岭冈露出脸来,黄黄的日头像一块大薄膜铺在地上、屋顶、树木和水田上,村里像一盆烧开的水搅动起来。老人像床底的番薯,把自己搬到日头下晒;小孩打打闹闹做各种游戏,或者像我一样刮硝玩火,直到听到母亲一声断喝:回来扫屋!
扫屋要“全副武装”,用雨衣把自己包起来,一根带子扎在腰上,精神抖擞的样子,但千万不能用麻绳扎,那是死了人才用的。有人头上还像陈永贵一样包着白头巾。那时候经常唱“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人多力量大,在我们嘴里不断加码唱成“八、九、十亿人民八、九、十亿兵”, 有人甚至离谱地唱到“百亿人民百亿兵”,墙上刷着“要准备打仗”的标语,扫屋让七八岁的我们跃跃欲试,兴奋得像要打,“武器”有扫帚、铝桶、破衣服,“敌人”就是屋梁、墙角的蜘蛛网,我们要把它们“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掉”。
说心里话,我一直觉得蜘蛛是最勤劳的动物,课本上说蜜蜂勤劳,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因为没有见过蜜蜂怎样采蜜,更讨厌的是蜜蜂还会蜇人,让人不敢乱碰。蜘蛛随处可见。蜘蛛不仅勤劳,而且智慧,路边的草丛经常能看到蜘蛛织出的五颜六色的拼音字母。蜘蛛比蜜蜂更具备劳动人民的优秀品格。我曾经足足两个小时,一直盯着一只蜘蛛织网,它先搭起纵向的经线,然后一圈一圈搭纬线,每个交叉点它都趴在那儿抖一下,最后在屋檐下织出一张非常对称、漂亮的蛛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多年以后读到杨万里的诗:“深山无水又无人,晒网摊层夺日明;却是蜘蛛遭积雨,经纶家计趁新晴”,真的心里戚戚焉。
但当时没想这些,当时想的是怎样把它们扫掉。蛛网结在高高的墙角和屋梁上,当然这一点也难不倒人。我们把扫帚绑在竹竿上,无论蛛网多高也能够着。我举着扫帚在屋子里挥舞,感觉自己像挺着丈八蛇矛的张飞,那时候没有读过《堂吉诃德》,不然想到的可能是那个大战风车的家伙。扫除蛛网的时候,我心里很矛盾,因为我经常看到有蚊子、苍蝇粘在上头,成为蜘蛛的美食,蛛网能帮助人们消灭害虫。更重要的是,我最好玩的事,是用蛛网去粘捉知了和蜻蜒:用篾片弯成一个巴掌大的圆圈,插在竹竿上,把蛛网缠到圆圈上,那些蛛网比胶水还粘。身怀利器,杀心陡起,我威风凛凛地握着这柄捉虫利器,寻找停在树干上的知了和池塘边草叶或树枝上的蜻蜓,悄悄把圆圈罩在它身上,引吭高歌的知了、对着池水顾影自怜的蜻蜓,乖乖成为我的俘虏。
扯远了。说回扫屋的事。迎新过年的欢天喜地,让我忘记了蛛网给我带来的快乐,我想到反正蜘蛛还会把网再织出来。所以,我虽然把蛛网扫掉,却不去碰那些掉到地上的蜘蛛,听任它们逃之夭夭。其实我更多的是害怕它们把尿喷到脸上。大人说,被蜘蛛的尿喷到脸上,会烧起去不掉的疤。这样的法力,简直只有女人的尿可以媲美,因为被女人的尿溅到,人会倒霉一辈子。请看到这篇文章的女士原谅,小时候大人——而且不只一个——真的是这样说的。
我挥舞着长柄扫帚,转战厅堂、走廊、阁楼、房间,最后要攻克的堡垒是厨房。厨房的麻烦不是蛛网,是屋梁上那一缕缕的火烟灰,它们像腐竹一样挂下来,只不过颜色是黑的。菩萨——我想说“鬼”的,不过说“鬼”不吉利——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厨房里大多是烧草,从山上割回来的蕨车(ju)草、松毛,要是没有晒干,烧火时会冒出滚滚浓烟。在城里看到那么大的烟,人们一定会打119报警,但那时候几乎家农户户的厨房都烟雾滚滚,给了诗人许多乡愁和诗意。宋代的洪适说“田舍炊烟常蔽野”,一点也不夸张。
扫火烟灰是一件很费劲的事,不能乱扫一气,毕竟是在厨房里,尽管锅碗盘瓢都用东西盖着,但弄得浑沌一片,收拾起来很麻烦。因此,最好的办法是举着扫帚,轻轻地旋转,把火烟灰缠到扫把上,带下来,用手一缕缕摘掉。手指很快就变得黑乎乎的,兴奋地想起课本里毛主席的诗:黑手高悬霸主鞭。这下我变成“黑手”了。一时忘记,脸上痒痒的爬着汗,用手一抹,顿时变成个大花脸。母亲说,快出去洗干净!像大赦一样,扔下竹竿跑到水井旁,乱洗一气。老家那口一到冬天就变成冒烟大烟囱的水井,是我最深刻的记忆,水是暖的,双手浸在里头,像挠痒痒一样舒服。干了半天活,一直举着竹竿,手臂发酸,干活本来就不是小孩做的事。陈蕃15岁时,住的房子杂草丛生,又脏又乱,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扫一下地,他居然说:我堂堂男子汉,扫的是天下,怎么能扫地呢?我猜他是懒,知道扫屋是累死人的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行扫屋的风俗,《梦梁录》说是“去尘秽”。走进扫过屋的家里,地板湿漉漉、凉浸浸,窗明几净,桌子、衣柜、板凳也往往重新挪过地方,感觉像一个新家。中国人有一种物事轮回的观念,轮回就是新生,“等而下之”的蛇要蜕皮,螃蟹要蜕壳,“高大上”的凤凰要涅槃重生。人也一样,新年穿新衣,添新家具,建新房都要赶在新年前入伙。“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不破不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做不到“日新”,每年扫一回屋,也感觉神清气爽,生活像脱了一回壳。
扫屋过后,接下来就是贴春联,等着㓥鸡杀鸭过大年了。
恭祝所有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猴年幸福安康!
(本公账文章均为原创,如有报刊、网站或公众订阅号转载,敬请与微信lsq19650206或邮箱lsqbh@126.com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