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在苏州
胡建国
在稻米的世界里,糯米一出场,便能知道它的品性。
糯,与苏州有着天然的联系。糯字晚出,《说文解字》写作“稬”:“沛国谓稻曰稬。从禾耎声。”《穀梁传》记载:“仲孙蔑、卫孙林父会吴于善稻。吴谓善伊,谓稻缓。”善稻,即善道,今江苏盱眙县东北,春秋时期属吴国,稬是吴语。缓,古音读暖,糯(nuo)与暖(nuan),一声之转。清苏州人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释“稬”“:稻之黏者为稬米,其不黏者为稉(粳)米,字俗作糯。”稬、輭(今作“软”)为同源词,软、黏是糯米的特性。“黏,合也。”(《仓颉篇》)柔和,融合,是苏州的城市性格。
粔籹蜜饵,先秦时期的糯食名点。粔籹,吴国称膏环,“以蜜和米面煎熬作之”(朱熹《楚辞集注》)。《齐民要术》记载了膏环的具体做法:“用秫稻米屑,水、蜜溲之,强泽如汤饼面。手搦团,可长八寸许,屈令两头相就,膏油煮之。”贾思勰解释:秫稻米,一名“糯”。明苏州人黄省曾《理生玉镜稻品》:“以黏者谓之糯,亦谓之秫。”乾隆年间,江南一带的“连环”(《清俗纪闻》)点心,两环相扣,制作精巧。在今日的苏州街头小吃中,还能从绞连棒(北方称“麻花”)中找寻“膏环”的些许模样。《说文解字注》:“粉稬米而饼之而蒸之则曰饵。”蜜饵,苏式糕团的雏形。
蔗糖,糯米的最佳伴侣。唐宋时期,富庶的苏州,享有更多甜的权利,孕育了软糯香甜、方圆有致的苏式糕团,是苏州米文化的代表。沙糕桥、雪糕桥、水团巷,在苏州的大街小巷,留下“糯”的印记。明清时期,金叉糯、羊脂糯、胭脂糯……苏州糯稻品种达到二十多个,集全国糯稻之大成,为苏式糕团发展奠定了基础。
苏式糕团,植根于千百年来的清嘉风土之上,在《清嘉录》中可见一斑,形成了内涵丰富的糕团节令食俗,为苏州烙上鲜明的文化符号:正月初一“糕汤圆子、八宝饭”;正月十五“糖汤圆子”;二月初二“撑腰糕”;三月清明节“青团”;四月初八“乌米糕”;四月十四“神仙糕”;五月初五“各色粽子”;六月“绿豆糕、薄荷糕、谢灶团”;七月十五“豇豆糕”;八月“餈团”;九月初九“重阳糕”;十月“餈饭糕”;十一月冬至“冬至团”;十二月“各色年糕”。糕团品种应时而出,终年不断。
色香味形,四者皆美,浑然一体,精美雅致,是苏式糕团的艺术表现。春有荠菜肉馅汤圆,夏有薄荷方糕,秋有桂花条头糕,冬有枣泥拉糕,四季飘香,色中有香,香中有色。春季玫瑰拉糕,夏季薄荷拉糕,秋季桂花芋艿拉糕,冬季枣泥拉糕,苏式拉糕应时而出,味中有香,香中有味。卷心糕、花糕,色彩和谐,深淡适宜,层次分明,形中有色,色中有形。
镶粉,是根据粳米粉与糯米粉的不同性状按比例配粉,是米粉家族的优化组合,是苏式糕团的独门绝技,使糕团有了松、糯之别。方糕、松糕类,镶粉中的粳米粉比例高于糯米粉,成品棱角整齐、入口松软。四成粳米粉配六成糯米粉,行语称“四六镶粉”,是团子镶粉的黄金配比,成品圆润饱满,入口软糯。
韩语大米“쌀”的发音与“秫”相近,或与吴越稻米传播朝鲜半岛有关。《吴郡志》记载:阊门外、盘门外设有高丽亭,曾接待旧高丽使人入朝。蛋泡糊中入镶粉是米粉与菜的“跨界牵手”,因色白松软,苏州称“高丽糊”。高丽菜是中国甜菜的瑰宝,常选用花果为主料,镶粉的加盟,增添了软糯的风味。清《桐桥倚棹录》记有“高丽肉”,松肥软糯,枣香扑鼻。
糯米,有着令人愉悦的香糯特质,是稻米中的贵族。糯是柔软的、无处不在的……米酒、香糟、酒酿,江南的诗意,苏州的风雅。
“金荷,斟香糯。”香糯,江南酒的代名词。“南方无粘(黏)黍,酒皆糯米所为。”自吴王夫差建酒城,苏城便散发出糯米的酒香。唐代,吴郡城外“船中皆有米”(《旧唐书》),城内大酒巷(大井巷),酝酿美酒(《吴门表隐》)。唐白居易诗言“吴酒一杯春竹叶”,宋司马光诗赞“吴酿木兰春”,吴地名酝,四海流芳。明清,苏州佳酿,名震江南。唐伯虎“吾生莫放金叵罗,请君听我进酒歌”,饮酒作诗,挥毫泼墨,赢得“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雅号。用白米、白水(泉水)和白面酿酒,苏州称“三白酒”,最负盛名。袁枚盛赞苏州三白酒:“酒味鲜美,上口粘唇,在杯满而不溢,饮至十四杯,而不知是何酒。”冬至,苏州人有吃“冬酿酒”的习俗。每年冬至前数日,零拷冬酿酒的人群排起了长队,成为苏城街头一道亮丽的风景,更是苏州人骨子里在一杯甜酒中享受舒适生活的写照。糯香,在苏州四季美食中飘散,春有糟溜塘片,夏有糟鹅,秋有醉蟹,冬有糟鱼;春天,啖酒酿饼,夏风吹起,一勺酒酿喷香的枫镇大面,是苏州人的风雅与惬意生活。
稻米文化是家园文化,苏州话的“我”,也可读作“糯”。倷、侬、吴……吴侬软语,软糯甜美,委婉绵长,是糯的化身。糯,在苏州,本身也成为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