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化化的真实流——熊十力、牟宗三关于生命真体的书面对话

有一年,牟宗三给老师熊十力写了一封信,开始的部分是对西方理智、思辨的评述,认为:

西人理智、思辨路子,自苏格拉底师徒即奠定。他们认为,用逻辑的理性(即所谓纯粹理性)可以把握实在。而其所谓实在,即理型,或型式,或几何与数学的秩序,这些都是变灭不常的具体事物所依据的理地。他们用纯思的办法,逻辑界说的历程,想把这个理型世界显示出来,而且悬离起来,以为灵魂的安顿所,并为知识可能的根据、是非的准则。柏拉图以善的理型来统驭一切理型所成的理世界,以为理世界的归宿。并主张灵魂可以脱离这个躯壳而归于理世界,与之为永在。近人不由此讲善的理型与灵魂归趣两层意思,只向知识可能的根据一义上求发挥,此其变迁概略也。

其中重点便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用“纯粹理性”把握实在,而“理世界”是根本,既可以作为知识可能的根据、是非的准则,又可以悬离而为永恒存在的灵魂的归宿。

评述这些,其实是为了阐明他对老师熊十力学说的理解和认同。他认为西方哲理是有残缺的,而熊十力以生生化化的真实流来把握宇宙真体,才是合适与满盈的,所以接下来便写道:

今吾师弘阐变易不易二义,而盛宣生生化化之妙,以为不变而变,即于变识不变。此个实体,诚非理智思辨所能相应。西人用逻辑理性所把握的理型,是从生生化化的真实流中抽出而言之。单言此一面,此是一种抽象,离开了生生化化的真实流。既离之,而或欲挂之于真实流之上,要不能与满盈的真实流相应如如。总之,不能体认此整全而具体的化育流行,便到处是残缺。

现在的问题,似乎就是如何能将离挂的理型世界混融于生化的流行中,而为一具体而真实的满盈流。西人言变为实体者,则每死于变而不知有不变者哉。是以其所谓变,亦不必即《新论》与大易之生化(例如柏格森)。言不变为实体者,则每毁灭变而忽之。是以其所谓不变,亦不必即《新论》与大易之不易(如所谓理型世界)。然无论如何,即依《新唯识论》以大易为宗,而理智思辨乃至其所把握的理地,总须予以安顿与维系。盖知识是生命之呼吸,不能维系之,生命有窒死之虞,有浮游无据之困。此即所谓蹈空。予之以安顿与维系,则知识之理即是形上之理之展现。

对此,熊十力颇感欣慰,认为高足牟宗三“深获我心”,并在回信中进一步阐述自己的学说之要,称:

生生化化的真实流,乃是真体显现。(真体,喻如大海水。生化的真实流,喻如众沤。生化之流,亦说为真实者,从其本体而言之业。)真体无形无象、无作意、无杂染,而实备万理、含万善。先儒所谓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此义深微,千载几人落实会得。(张建安:《道德经》云:“上帝视万物为刍狗”。亦为此意。无情最是多情。)夫冲漠无朕,而万象已森然,则所谓理型,本非意想安立,乃法尔如是,(法尔,犹言自然,但其义甚深。世俗习用自然一词,无深解。故译音曰法尔。)乌容遮拨。《诗》云:“有物有则。”物者,依生生化化的真实流而立斯名。(张建安:熊十力最喜用“生生化化”,如古典中之“大化流行”。)(生化之流,诈现种种迹象,即假名为物。)有物即有则,无视则,即无是物。可见真体显为生化之流,元是真体自身中所备具。(先儒直名此真体曰理或实理,最有深义。)其显为生生化化的真实流,是所谓重理灿著也。然即此众理灿著,便是一理平铺。所云一理,以真体无待故名。(无待名一,非算数之一。)一理为无量理,故一即是多。无量理本为一理,故多即是一。一不碍多,多不碍一。(一为多,多为一,均无妨碍。)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吾子于斯深体之,则知识界之理(即理智思辨所谓之理型),正来函所谓,即是形上之理之展现,岂待强为安顿与维系耶?(张建安:此句颇重要)

又言:“但吾学与西哲有天壤悬隔者,吾以一真绝待之体,(一即无待义。非算数之一。)非一合相。(混然同一,无有分殊,谓之一合相。借用佛氏《金刚经》语。)无形而有分,(分者,分理。真体无形相而有分理,所谓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是也。万象森然,即是重理秩然,亦云分理。)故克就真体而名之为理。是所谓,乃由证量而得之。(孔云默识。默者,冥然无分别貌。不起分别,而非无知,故复云识。此相当于佛氏所云证量。证者证会,量者知义,非常途所云知识之知。证会得一种知,名为证量。此乃修养功深,至于惑染克去尽净而真体呈露,尔时,真体之自明自了,谓之证量。此非理智推度之境不待言。吾尝云超知之诣,正谓此。)”

这封信中,熊十力与牟宗三不仅相辅相成地阐明了天地生命之真体以及如何把握与安顿,而且非常重视中国人从实践中彻悟;二人既探求最根本的理,又极其重视实证,故其生命与思想既有深度,而又酣畅活泼,这些是他们的有点,也是吾辈所应学习的。

牟宗三信中还提到的一件往事,颇值得再三品味:

记得昔年傍晚,陪吾师坐。师指庭前树曰:此间根茎枝叶化果等等,是一理平铺,亦是众理灿著。既众理灿著,仍即一理平铺。汝侪识得否?宗当时有悟。所悟或不必契,然无论如何,依宗观之,佛家决不肯如此观、如此悟。盖与其无余涅槃相违故也。众理灿著,即是一理平铺。虽是成就了此叶子,亦可以说遮拔了此叶子。佛家宗趣在涅槃,其修止观,自是不轻易的大事。今如吾师之旨,自实践而实现,言止观则其意义之尊严与重大,恐又别是一番也。宗去年告君毅,言将有实践理性之止观论一词之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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