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56
夜坐
吟风丛竹有清音，如诉昏灯掩抑心。将欲梦谁今夜永，偏教囚我万山深。迮飞不着诗徒作，镊白多方老渐侵。便付酣眠容鼠啮，独醒自古最难任。
【笺说】
此诗作于1940年，乃是夜坐湘西李园寓所所作。
《夜坐》为题的诗，此前钱锺书先生在昆明西南联大时也曾作过同题的一首，冒效鲁曾和其诗两次，但那首诗未收入《槐聚诗存》。而同题的此诗，则收入了诗集。
吟风丛竹有清音，如诉昏灯掩抑心。
首联写寓所外的丛竹——钱先生湘西寓所的丛竹，已在1939年的《窗外丛竹》写及。上句开笔即写此竹：丛竹好似在风中吟唱，发出悠扬清亮的声音。
“吟风”，即指风中有似乐音的声音，也指吟咏清风的诗；宋方回《次韵邓善之书怀七首》亦有：“竹吟风拂席，花饮月当垆。”这里指丛竹枝叶相摩之声，如吟诵诗句似的。这样解释，即丛竹在风中吟诵，更与下一句的“如诉”相呼应。
“清音”，清越、清亮的声音；左思《招隐》：“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下句写这“吟风清音”，有如替钱先生倾诉出了在昏灯之下抑郁低沉的心情。
“如诉”，指丛竹像倾诉，倾诉的是钱先生的内心。这就写出了丛竹如人具有一颗同情的心。我赏竹音，竹通我心，正所谓“卉木无情，禽犊有知或非类，却胞与而尔汝之，若可酬答，此诗人之至情洋溢，推己及他。”（《管锥编》第一册86页）
“掩抑”，情绪低沉，心情抑郁；如白居易《长恨歌》：“弦弦掩抑声声悲，似诉平生不得志。”
将欲梦谁今夜永，偏教囚我万山深。
颔联以下几句便都是述说钱先生的“掩抑心”。颔联上句说，将要梦见谁呢，这漫漫长夜？
“夜永”，即永夜，长夜；贺铸《汴下晚归》：“试问何人知夜永，一樽相伴小窗灯。”
从此句看来，钱先生来到湘西，夜夜难消思家怀人之情，夜夜有思家怀人之梦，今日梦见此人，明日梦见彼人，或妻子，或女儿，或老母，或叔伯兄弟。那么，今夜又将梦见谁呢？不可预知梦谁，正如钱先生曾论李贺诗《春怀引》“宝枕垂云选春梦”所说，不可“选梦”。钱先生曾评论李贺此句说：
“选”字奇创。……夫梦虽人作，却不由人作主。太白《白头吟》曰：“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言“或”则非召之即来者也。唐僧尚颜《夷陵即事》曰：“思家乞梦多”，言“乞”则求不必得也。放翁《蝶恋花》亦曰：“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谈艺录第一五则》）
上句说今夜不知梦到谁，下句则说，偏偏将自己囚禁在万山深处。
“囚我万山深”的“囚山”意象，来自于柳宗元被贬永州所写的《囚山赋》，之前钱先生《滕若渠饯别有诗赋答》一诗，也用了柳宗元此意象。而此处，钱先生在“囚山”意象上加重一步，作“囚我万山深”，更突出了“囚山”的氛围。
由上可见，颔联说的“掩抑心”，包括了对永夜不知梦谁的迷茫和囚人万山深的无奈。那么，颈联又写了“掩抑心”的那些方面呢？
迮飞不着诗徒作，镊白多方老渐侵。
颈联的上句说，捕捉不住灵感，诗也是白作。
此句中的“迮飞”，指捕捉飞动的灵感或诗思；“迮”，原意有逼迫、仓促等意；均与此处此用法不符，当与“捉”义同。钱先生自注：“《诗品》袁嘏自言：'吾诗有生气，不捉便飞去。’《南齐书》作'须大材迮之。’”查钟嵘《诗品》，原句为：“（袁嘏）尝语徐太尉云：“我诗有生气，须人捉著。不尔，便飞去。”《南齐书》所载袁嘏原句为：“我诗应须大材迮之，不尔飞去。”可见“迮”即“捉”之义。
下句则写自己渐老：多种方法要解决头生白发也无效，老境还是渐渐来到。
此句的“镊白”，即用镊子拔去白发；唐代薛逢有《镊白曲》就写到拔白发：“去年镊白鬓，镜里犹堪认年少。今年镊白发，两眼昏昏手战跳。”
“多方”，就是多种方式；宋陈师道《增石先生》：“多方作计老如期，百疾交攻遽得衰。”
“老渐侵”，老境渐至。白发即为年老的标志，所以称为“老渐侵”，陆游《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就云：“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
钱先生1940年方三十岁，就感叹老境渐至。这不禁让人想起他在大学时写的评论《约德的自传》中的话：
约德先生方届不惑之年（整整四十岁）也不算少年了，但是要卖老，似乎还早着。约德先生却动不动便捋着马克思式的大胡子，带嚷带笑地说道：'中年人了！中年人了！浪漫的，绮丽的，都没有我的分了，惟有一卷Ｔrollope的小说，以都淡巴菰，烤着火，以消磨此中岁月。’你看，居然是'老夫耄矣’的口气。”
钱先生却方届而立之年，竟也是“老夫耄矣”的口气！忘了年轻时的话了。这是我们看到的钱先生第一次感叹老境的诗句，可见先生在湘西的心境。
颈联二句，再写“掩抑心”的内涵：一写作诗无灵感，二写老境渐侵。
便付酣眠容鼠啮，独醒自古最难任。
尾联写自己要摆脱夜坐的“掩抑心”去睡觉了。上句写，就把自己交给深睡吧，忍受着老鼠磕东西的声音。
“便付”，就（把自己）交给；唐元镇《酬乐天馀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商瞿未老犹希冀，莫把籝金便付人。”
“容鼠啮”，忍受、容忍老鼠去嗑东西的声音；黄庭坚《宜阳别元明用觞字韵》也写此境：“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
下句写，自己还是睡不着，夜坐独醒，最难承受。
此句的“独醒”，指独自清醒，难以入睡。这种“独醒”的意象，语出屈原《渔父》：“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可见并不是简单的一人未睡，而亦暗含对他人麻木沉睡的隐刺。独醒意象，屈原以后，后人多有沿用。杜甫《赠裴南部闻袁判官自来欲有按问》就有“独醒时所嫉，群小谤能深”，杜牧《赠渔父》“自说孤舟寒水畔，不曾逢着独醒人”，而柳宗元称“无限居人送独醒，可怜寂寞到长亭”（《离觞不醉至驿却寄相送诸公》），已把“独醒”作为一种人格的代名词。于此可见，钱先生用此“独醒”，也非泛泛而写。
“难任”，难以承受，忍受；曹植《杂诗》：“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