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诗人,无罪被杀了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明朝建立时,高启36岁。

明  高启像

他应当是兴奋过一阵子的,跟当时所有的汉族士人一样。能够从元朝严酷的民族压迫制度下解脱出来,不啻于漫漫长夜后终于看见了曙光。他为天下百姓庆幸,也为历经磨难的民族庆幸。又一个治乱循环过去,这个国家终于再次赢得了和平与统一。

至于他是不是也应当为自己庆幸,他还不确定。

横吹才听泪已流,寒灯照雨宿江头。凭君莫作关山曲,乱世人人易得愁。

——高启《闻笛》

高启的运气一直不好。尽管家境还不错,但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外祖父抚养他长大。年少时他就展露了出众的才华,与杨基、张羽、徐贲合称“吴中四杰”,当时的文坛把他们和初唐四杰相提并论。

如果身处盛世,他多半会在才名远播之后得到朝廷的青睐,沿着学而优则仕的康庄大道一路循规蹈矩地走下去。

但是不幸,他生在了元末的乱世。

高启出生时,轰轰烈烈的元末农民大起义已经揭开了序幕。接连不断的天灾激化了本已十分尖锐的民族矛盾,生活无着的饥民们眼前只剩下了揭竿而起一个选择。全国义军四起,在反抗元廷的同时也为争权夺利而争相割据,彼此征伐。在这乱世之中的百姓,不过是刀光剑影中待宰的羔羊罢了。

出众的才华在盛世可以是立身之器,在乱世却往往是取祸之端。各种政治势力为笼络人才、扩大影响,都争着延揽天下名士,而一旦在斗争中失败,这些被延揽的读书人往往就是第一批牺牲品。“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才华过于夺目就是他们的罪名。

这个道理,年少的高启还不明白。

干将善铸剑,剑成终杀身。吴伯亦遂亡,神物岂不神。始知服诸侯,威武不及仁。徒劳冶金铁,精光动星辰。莫邪应同埋,荒草千古春。

青蛇冢间出,犹欲恐耕人。

——高启《姑苏杂咏·干将墓》

至正十三年,张士诚据江浙一带,自立为王,招贤纳士,一时大有问鼎天下之势。著名诗人饶介在他手下为官,听说了高启的才名,派人请他做自己的幕僚。

十六岁的高启答应了。

他还太年轻,不明白这样一来他身上就刻下了张氏的印记。天下逐鹿之雄甚多,没人知道谁是真命天子。一旦他人胜出,一个曾被其他政权重用过的人,很难在新的朝廷里避免猜忌。

不能说高启不清醒,他很快注意到张士诚政权里堕落的预兆。吴中久无战事,经济发达,人口繁盛,张士诚和他的亲信很快在富贵乡中失去了斗志。而与此同时,临近的朱元璋政权正在厉兵秣马,觊觎天下。

高启在二十三岁那一年辞官,隐居青丘,自号“青丘子”。

高启墨迹

青丘子,癯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与名。蹑屩厌远游,荷锄懒躬耕。有剑任羞涩,有书任纵横。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好觅诗句,自吟自酬赓。田间曳杖复带索,傍人不识笑且轻。谓是鲁迂儒楚狂生,青丘子闻之不分意,吟声出吻不绝咿咿鸣。朝吟忘其饥,暮吟散不平。当其苦吟时,兀兀如被酲。头发不暇栉,家事不及营。儿啼不知怜,客至不果迎。不忧回也空,不慕猗氏盈。不惭被宽褐,不羡垂华缨。不问龙虎苦战斗,不管乌兔忙奔倾。向水际独坐,林中独行。斫元气,搜元精,造化万物难隐情。冥茫八极游心兵,坐令无象作有声。微如破悬虱,壮若屠长鲸。清同吸沆瀣,险比排峥嵘。霭霭晴云披,轧轧冻草萌。高攀天根探月窟,犀照牛渚万怪呈。妙意俄同鬼神会,佳景每与江山争。星虹助光气,烟露滋华英。听音谐《韶》乐,咀味得大羹。世间无物为我娱,自出金石相轰铿。江边茅屋风雨晴,闭门睡足诗初成。叩壶自高歌,不顾俗耳惊。欲呼君山老父携诸仙所弄之长笛,和我此歌吹月明。但愁欻忽波浪起,鸟兽骇叫山摇崩。天帝闻之怒,下谴白鹤迎。不容在世作狡狯,复结飞佩还瑶京。

——高启《青丘子歌》

如果他就此归隐林泉,专心诗文,也许可以平淡地度过一生,跟前朝的陶渊明、林和靖一样,在野史中留下一个隐逸者的高洁身影。

这可能正是他的人生规划,但是跟很多才华出众的读书人一样,他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中,而在上位者手里。

洪武元年,朱元璋一统天下,建号大明。

长久的乱世终于告一段落,新的大一统政权广招天下名士,作为姗姗来迟的太平盛世中不可缺少的点缀。

只是点缀而已,高启是明白的。

他应诏入朝,授翰林院编修,主修《元史》,又受命教授诸王。洪武三年,朝廷有诏任命他为户部右侍郎,对一个34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官职可谓恩宠有加。

高启拒绝了。

不仅拒绝,他还弃官还乡,以教书治田自给。

他一定曾对明朝有过幻想,否则不会应诏入朝;然而他的幻想在短短的三年中就破灭了。也许是曾在张士诚政权出仕的经历让他受到了猜疑,也许是朱元璋的残酷个性让他感到恐惧。不管怎样,他总算再一次自由了。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高启《咏梅九首·其一》

高启堪称聪明谨慎,两次出仕都迅速做出了当权者不可信任的判断,及时退步抽身。比起历史上那么多醉心于权势的文人,乱世中锻炼出的警惕让他保持着难得的清醒。

可惜这没什么用处。就在他拒绝朝廷任命的那一刻,他已经得罪了朱元璋。

朱元璋固然是一代英主,然而其残忍多疑的程度也是出类拔萃的。高启的拒绝在他眼里是对皇权的挑衅。这个不识抬举的文人曾经在张士诚手下为官,不肯做明朝的大臣莫非是在怀念旧主吗?

他的猜疑很快找到了证据。

洪武七年,苏州知府魏观重建知府衙门,高启作《郡治上梁文》以记之,文中有“龙蟠虎踞”四字;衙门原为张士诚宫址,有人诬告魏观有反心,魏观被杀;高启被指在文中歌颂张士诚,连坐腰斩。

高启究竟有没有歌颂张士诚并不重要,在他拒绝朱元璋任命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有人说高启还是不够聪明,如果当年没有接受张士诚的征召,而是等到明朝建立后乖乖去朱元璋手下做官,也许下场就不会这么悲惨。

然而高启死后不过数年,朱元璋即起大狱,以丞相胡惟庸图谋不轨为名,对其党羽大开杀戒。随即又疑名将蓝玉谋反,株连数万人,初建不久的明朝政局遭遇惨无人道的大清洗,朝堂为之一空。

即便高启没有接受张士诚的征召,没有拒绝朱元璋的任命,在每一个节骨眼上都做出了绝对正确的决定,顺利地成为明朝的忠臣,在随后的大屠杀里,他又有多大可能幸存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才华早已决定了他的命运。

如果还有来生,但愿他能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夫,一生不要离开自己的田园。

欲挽长条已不堪,都门无复旧毵毵。此时愁杀桓司马,暮雨秋风满汉南。

——高启《秋柳》

▼世间 · 好物

作者: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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