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王文杰/春天的酒酿 / 四六文摘

春天的酒酿

作者：王文杰

进入春天，花香弥漫，蜂蝶飞舞，农家柴扉轻掩，窗前送来一缕清香。——这是荆楚大地的早春，母亲正在为即将归来的儿女制作酒酿。这个时候，我本当乘着轻快的列车，回到百花蓓蕾的故乡，喝一碗母亲亲手做的醪糟蛋花汤，了却新冠疫情百般阻隔的思念。但这个春节注定还是回不去，只好一任思念泛滥，漫无边际地回想起母亲采酒花、做酒曲、拍酒糟的陈年旧事。

母亲做酒糟，先是煮一锅糯米饭，然后放进木甑里蒸。木甑是一种用长短一致的木板围成桶状的蒸饭用具。用木甑蒸煮出来的米饭会有一股淡淡的木香，蒸出来的米也是粒粒可数，做出的酒糟每一粒都清晰完整，清新可人。蒸好的米饭要放入陶盆打散、放凉，凉到比体温稍微低一点，把碾碎的酒曲撒入盆中拌匀，在手上沾点凉白开将米饭轻轻地“拍”打严实，然后在中间掏一个小洞，一直掏到盆底，再在陶盆上盖上木头盖子，用棉被捂好放到床头上。整个过程就像打着轻轻的节拍哄婴儿到摇篮去睡觉。因此，制作酒糟又叫“拍酒糟”，酒糟发酵又叫“坐窝”。正在“坐窝”的酒糟一觉至少得“睡”一对时，如果室内温度太低可能还要睡得时间长一点，直到中间的小洞盛满甜酒，才可以“出窝”。

对于嘴馋贪吃的小孩，他们总会时不时地跑到“窝”边，把手伸到被窝摸上一把。每当双手伸进被窝，就会感到一种别样的温暖，有一股说不出的激动涌上心头。这是酒糟正在发酵的信号，只要沉住气、耐心等待，酒香味就会弥散开来，装满整个屋子。摸被窝少不了要被挨骂，大人说，这样会把酒糟弄走“窝”的。走窝又叫“跑气”，会影响酒糟正常发酵的温度，类似打搅睡得正香的婴儿。走窝的酒糟会变得酸不溜秋，连猪尕尕都不会吃。母亲这么说，我也就这么信了，直到现在仍深信不疑。

酒糟好吃，全在酒曲。老家的酒曲都是传统手工制作，会这个手艺的人并不多，十里八乡难得有那么几个。母亲就会制作。逢年过节，一些远道人家都要慕名找上门来讨要几粒。母亲自然是每年都要多做上一些送人。制曲第一件事是采酒花。她在腰里系着一个围腰子，把下摆提起来扎到腰上，围成一个大围兜，沿着乡间小道采摘野花，野菊花、芝麻花……就像蜜蜂一样采百花。她把采回来的野花和甘草放在一起捣碎，和着籼米磨成的泥浆搓成汤圆大小的丸子，摆放到放有稻草的筲箕里发酵，发酵后晒干就成了曲子。

母亲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把乡间原野当作自己的花园，在七八月之交的盛夏季节忙个不停。这个时候正值夏收“双抢”时节，每个人都铆足了劲，披星戴月地和时间赛跑。每个人都像暴躁的柴火垛子、上满弦的弓，把生活的不堪强压在心底，坚决不让自己爆出一点火星子。至刚易折，弓满易断，家和才能万事兴，乡亲们都懂得这个道理。母亲在田埂上碎步蹒跚，不时与人打着招呼：“这个伢子我好像认得呢，都长这么高了啊？”田里忙得要死的青年就喊：“阿婆，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呢，怎么就不认得了呢？”母亲就说：“认得，认得，哪能不认得呢，你一喊我，我就认出来了呢。”田野里就暴发出热烈的笑声。母亲就挥一挥手：“走了啊，要酒曲就上家里去拿。”大家就应和着夸她的曲子好。

谁家要是真爆出“火星”，吵起架来，母亲就用洗得发白的手帕包上几粒酒曲赶上门去，压着嗓子说：“怎么还吵起来了呢，地里还有一堆活呢。”她先数落男人的不是：“这么忙的天，媳妇儿陪你下地干活，回来还要烧饭给你吃，还要给你洗衣服管孩子，这样勤快的媳妇，你打着灯笼找得着？”男的拉了一把椅子给她，还没有开始辩解，她已把话头转向了女人：“媳妇儿，这么大个村子，数你最讲理，你看这男人也不容易，最近都忙成个鬼了，你就谅解他一回。”男人女人都摸到了梯子，不吭声了。母亲就说：“收了新米，拍个酒糟，给孩子们解解馋。”留下酒曲就走人。主人想留她坐一会，她一摆手：“你们快下地去，等你们忙过这一阵我再来。”她劝架和拍酒糟一个味儿，腻歪得很，也一向管用。

谷子还没收获，新米未能脱壳之前，干活的力气都来自过年时的一点油水，经过“双抢”都被榨得干干净净，人都蜕掉一层皮，男人女人都晒得黑的像锅的反面，眼睛一眯，鱼尾纹又多了几根，只想把双腿一伸，呼呼大睡几天。但时令就是那么赶巧，这个时候雨水突然多了起来，刚种下去的稻秧子拔节猛长。男人女人都长舒一口气：还好，都种下去了！——幸福感就从心底爬了出来。但人还是不能闲着，男人得披上雨衣下地追肥除草，女人得想着法子做些好吃的东西，进补双抢亏空的身体。

酒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拍”起来，一直拍到花香弥漫的春天。好吃的东西，必定是老少咸宜。在生活拮据的年代，酒糟成了最好的选择。蒸发糕、做麻花、炸米泡……都得往后靠，先把酒糟做好捂到床上去，再做其他美食。酒糟拍好，端上来就可以吃，煮蛋花汤，煮荷包蛋，煮汤圆，煮糍粑……它就像美食调和剂，煮啥啥都香，浓稠的酒汁，解馋又养人，坚持吃上一段时间，全家人脸上又泛起了红晕。乡下的酒糟不像城里的甜酒稀薄照人，吃多了能醉倒人。

我在母亲的酒酿里长大、成年、离乡。每年的春节，我端着一碗酒酿，身后跟着一群鸡鸭和小狗，跑遍整个村庄。我慢慢地跑着，离开了那个生养我的地方。酒糟就像一把开启幸福的钥匙。等米下锅时，吃酒糟是一个念想，整个村子沉浸在梦里。丰收之后，拍酒糟是一个祝愿，隆重开启了乡村的梦想。日子不再那么紧巴，酒席多了起来，结婚娶媳妇的多了起来，过生日祝寿的多了起来……它以庄重的仪式，点燃了整个村庄，把所有的希望带到春天。

此刻，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