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堇||怀念猝然远行的童年伙伴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去二舅家串亲戚,回来后和侄女、侄子玩儿了一下午,晚上再叫上外甥,带着女儿一起去大聊城的某网红餐厅吃饭。除了大侄子,我家的几个孩子聚齐了。我说,这次聚会就让已婚人士在家抱娃吧。
回来后,商量着明天几点回婆家,带什么东西,怎么去,因为明天就是除夕了。2020年彻底结束了,2021年就要正式来到了——在很多人心里,旧历的新年才是下一年的开始。可是我知道,有的人注定看不到新年的太阳了,比如福玲,我童年的小伙伴,将生命定格在昨天凌晨。
当我弟弟告诉我她去世了,他一大早就去吊唁了的时候,我立刻睁大了眼睛——她,死了?你确定?
弟弟说,确定,千真万确,他刚去吊唁回来。
我唏嘘不已。说,元旦期间还见她,脸色红润,声音洪亮,健康得很。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弟弟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半夜去脑科医院抢救了,没救过来。说着,也感慨万千,说,头一天还高声大气地和我讨论,说园子怎么发展的问题,谁料到第二天竟然要去给她吊唁呢?
我父亲听到她去世的消息,也好半天不相信,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说,怎么可能?前几天见到我,老远就喊大叔。
虽然不相信,但她确实没了。明天就是除夕了,大约,她的家人未必会按照习俗,将她放置三天后再出殡,而会在今天就匆忙将她下葬了吧?
不见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所以上次在弟弟的游乐园里看到她,听她惊喜地叫我大姐姐时,我愣了一下,说,你是福玲?她高兴地咧开了嘴巴,大声说,是我呀!大姐姐,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说着,她扭过头,冲正在旋转木马那儿打扫卫生的一个女子大声喊,姐,你看谁来了!
那女子拎着笤帚转过身,仔细辨认,我认出是她大姐,也赶紧跟着叫大姐。她大姐也很惊喜,说,是晶妹妹!哎呀,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你一点儿都没变。
我摸摸自己的脸,说老了。她说,哪能不老?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然后问我几个孩子,在干什么,也告诉我她有几个孩子,哪个结婚了,有几个小孩了。
福玲在旁边睁着大眼睛,先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她大姐聊,后来见我们聊起来没完,她赶紧接过话茬说自己的一儿一女现在在干什么。说都考上大学了,有一个在济南读书。还说高考前,她想去学校找我,因为她认识的人中,就我在学校。还说我是她认识的最有本事的人。我笑她的夸张,她急得脸都红了,说,真的大姐姐,知道你在一中,一中是个什么地方?那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进去的。告诉我说,她婆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现在村子拆迁了,她也搬进了回迁房,日子过得不错,我弟弟这儿需要人手,她就来这儿上班了,主要是打扫卫生。说着,指指她大姐,又往西南方向虚指了一下,说,她弟弟也在这儿干活。我就笑,说,多好呀,你们姐弟三个可以天天见面。她哈哈大笑,说,谁说不是呢?
和我说着话,眼睛一直盯着我女儿看,说,大姐姐,你这闺女咋长这么俊?又高又俊,比你好看多了,像我姐夫。
我家帅哥一直微笑着听她说话,她说,大姐夫我见过好几次。那时候你们回娘家,我见过,还说过话。
说了一阵子话,我和她告别,说在园子里逛逛。走出一段,她在后面冲着我大喊:大姐姐,大叔今天上午也来了!
我停下回头看她,说,我知道,我爸跟我说过,他上午来了。
不见她真的已经很多年。她是我童年的小伙伴,比我小一岁。大约在我六岁的时候,她母亲带着她和她大姐、弟弟、妹妹,一共四个孩子嫁到我们村上。福玲是她到我们村上之后,周老师给她起的新名字。她的姐姐弟弟和妹妹也都是福字辈的。我知道,这名字里,寄托着周老师对她们一家的祝福。小村子里一下子多出来几个陌生的小孩,我们都感到很新奇,想接近她们又有些害羞。她却活泼得很,一点儿也不认生,很快和我们玩到一起。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一起读一年级了。当时一起上学的还有小秀和小敏。每天,我们四个都一起叽叽喳喳地上学放学。我们仨总是早早地吃完饭,陆续去福玲家,等她吃完饭再一起走。她吃饭很卖力气,一大海碗地瓜干煮高粱米稀饭,她常常吃得满头大汗。在等她吃饭的时候,我们有时也会去看看她的妹妹。那是一个瘦弱的婴儿,是七八岁的我们从未见过的瘦弱。我们都不敢碰她的小手,细细的手脖子上垂下来的长长的皮肤令我们又惊奇又害怕。小娃儿哭起来的声音也细细弱弱的,像一只小赖猫。她躺在昏暗房间里破旧的襁褓里。有一天,她死了,村里人说,是被老鼠咬死了。
我不知道这种传言的真实性,总之,那个小婴儿真的死了。不久,她母亲又为她生下了一个小妹妹。
先是去隔壁的杨胡村读周老师教的一年级,然后去四五里外的白堤去读常老师教的二年级。印象最深的是二年级的冬天,鸡一叫我就着急忙慌地起床,抓起书包就往外跑。空气凛冽,天上的星星仿佛被银河之水擦洗过,一颗颗又大又亮,在天幕上垂挂着,好像寒风一吹,就会一颗一颗跌落在我们手里。我们像串糖葫芦一样,一个敲响另一个的门,大声喊起来另一个,然后在星辉与月光下走四五里路到常老师家。彼时,常老师还没有起床,我们和其他村的孩子就一起噼噼啪啪地敲常老师的门,常老师披着衣服给我们打开门,将她房后教室的钥匙给我们,我们就拿起钥匙飞奔到教室里扯着嗓子大声读书。常常是晨读结束了,天还没有亮,我们就又摸黑跑回家,吃完早饭再去学校上课。
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地瓜地。地瓜早就收获了,但总有漏网之鱼。我们就睁着小眼睛寻找这些被冻得硬邦邦的鱼,擦擦泥,塞在袖筒里暖软乎了,就拿出来狠狠地咬一口。满嘴的冰地瓜,在口腔里叫嚣,我们嬉闹着,将这大自然赐予的美味囫囵着吞下。福玲的眼睛是最尖的,差不多每次,都是她第一个找到冻地瓜。虽然冻地瓜很珍贵,但是她总会分一口给我们。
去学校的路上,有一条长长的沟。春节过后,沟沿上白茅根的春天也来了,跟着白茅根一起来的,还有我们的春天。白茅根的花还在碧绿的叶子里做着春梦的时候,整个身体都是柔嫩的。小心地从植株上将整朵花拔出来,打开叶子剥出花,整个儿放入口中,清甜柔软的感觉就在口中荡漾。所以,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们常常忘记了时间,一头扎到茅根丛里,兴致勃勃地打“达杠”(我们称白茅根的花为“达杠”)。等达杠从叶子里钻出来迎风招展时,就老得咬不动,不能吃了。这时候,茅根就甜了,我们又会趴在地上挖茅根。挖出一节,用手撸去上面的泥,直接放在口中就美滋滋地嚼起来。福玲是打达杠和挖茅根的好手,她的收获总是比我们多。看着我们的小眼睛紧盯着她的口袋,她会慢慢地将东西拿出来,一根一根地放在我们手中。
下雪了,我们踩着雪,听雪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地唱着欢歌。她说,雪很好吃,不信你们吃吃看。我们就一人捧起一捧无人踩到的雪,将小嘴凑上去。凉,真得很凉。吃了两口,牙齿就要打战了。福玲扔掉雪,说,如果这是白糖就好了。
我家有白糖,半罐子。我说。
我没吃过白糖。她说。
我娘把糖罐子放在饭橱最上面了,吃苦药的时候才让吃一小勺。我说。
我娘只用红糖包过糖包。小秀说。
我娘也包过白糖的糖包。小敏说。
我没吃过白糖,也没吃过红糖。福玲的声音越来越低。
白糖就像雪。我说。
可是雪一点儿都不甜。福玲说,我家要是有雪一样多的白糖就好了。
后来,我们从家里偷了白糖和红糖,藏在手心里给福玲。只是,手心里的糖化了一些,我们就说,福玲,我们的手心也是甜的。你吃糖,我们舔手心。
那一天,我们的嘴巴都是甜的。
上完二年级,我转学到了城里,先是寄宿在我大舅奶奶家,后来又寄宿在我大姑家。上了初中,就开始住校,然后高中大学一路读下来,马上就工作,结婚,生子,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和福玲小敏小秀也很少相见了。我不知道福玲读到几年级,只记得小秀和小敏在公社中学读完初中就不上了。不过,福玲家也和我家一样,住在村子的后半部。她家靠路,敞开的宅院前有块大石头,她经常坐在大石头上,遇到从这儿经过的人,就会大声打招呼。 我回家,正好经过她家门口,也就遇到过几次坐在大石头上的她。她一见我,马上站起来大声说,大姐姐回来了?
再到后来,她出嫁了,于是,我们就极少见面了。没料到,前不久会在我弟弟的园子里见到她姐弟仨,她依旧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笑着,大声地和我打招呼;更没料到,那次的见面竟然是和她相见的最后一面!
我想起她跟我提起她的儿女时幸福而又满足的样子,我还说她有福气,儿女双全,孩子又有出息,以后就等着享福吧。可谁料到,以后竟然成了永不能实现的奢望。
命耶?运耶?命运为什么总是喜欢和人开如此残酷的玩笑?我不能想象,读书归家的孩子,怎样过这个永失母亲的春节;也无法想象,往后余生,一到春节,母亲骤然离世的痛苦,又会怎样一波一波地淹没他们的心?
福玲,一路走好!就算那边没有年,也要给自己好好过个年,我知道,你肯定已经准备好了年货,并已经开始了煎炸烹煮,就等三天后除夕的鞭炮响起,饺子上桌了。
2021年2月10日(腊月二十九)深夜
作者简介:小堇,本名李晶,聊城一中语文老师。希望用温暖的文字温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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