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爷爷
老狗爷爷
文学顾事特约作家:刘升文
在秋风冷瑟的雨夜,老狗爷爷死了。
这消息来自母亲,在她不停的絮叨里我还得知:那夜里,老狗爷爷院子里本该十月落叶的梧桐树这九月天里叶子竟全离了树身,就连顶端的枝杈也折断了不少,狼藉的落了一地。母亲说:“那是梧桐树在哭泣。”
这老狗爷爷在我的印象里是真切的,因为我儿时的淘气里有太多来自他看管的那片瓜地。以致于很多年来,买瓜、吃瓜的当儿,总会想起那愧疚的一幕一幕。
老狗爷爷姓刘,是我的本家,辈份很高,但至于叫什么名字,却很少有人说得来,因为早些年爱喂狗,便有了这绰号。儿时的我们很少喊他爷爷,至于想喊他什么那要看他是否会把园里的甜瓜、脆瓜分给我们吃。如果我们在他的瓜园外转悠了半天仍不见他分瓜给我们,我们就会在背后或当面喊他“狗盛子”或“狗东西”,令我们不解的是他从不生气,一直呵呵的笑。那样子好像和他很不相干,在当时很令我们不解。
老狗爷爷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有一远房侄子,因为败家,早已断了走动。一生只守着那片瓜地,那瓜自然就成了他的亲人,他侍弄瓜特别尽心,瓜有了虫,从不打药,徒手来捉,他说这些农药会烧坏瓜秧;除耕地时也很少用化肥,都说人畜的粪肥种出来的瓜才甜,于是他就挨家挨户的给人免费掏粪坑,回来后,一勺勺地分给每棵瓜。那瓜自然知趣,不仅苗长得壮,长成的瓜也个大汁甜。每到瓜快熟时,他就会给每个瓜起上名字,有时从他的瓜地经过,你还可以听见他和瓜聊天说话,那声音好像是在训斥,有时又好像在商量。总之,很让人难以捉摸。
老狗爷爷年年种瓜,一辈子靠种瓜养活自己,他种的瓜种类多且杂,甜瓜、脆瓜、香瓜、西瓜......儿时的记忆里那是我最能解馋,最有诱惑的地方。但我很少见他赶集上市去卖,只是那瓜却便宜了我们这些“狗仔队”。夏日的午后,趁大人们午睡的当儿,我们便三五成群的从家里跑出去祸害那瓜园,开始时他疏于防范,我们踹倒那柳树枝扎成的栅栏门,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把瓜偷出来,只是不好好摘,踩坏的更多,这老头心疼的不得了。后来进行了加固,先前的柳枝栅栏也变成了厚的板门,于是乎那瓜便不再好偷。可是孩子们的馋心是任何“栅栏”也挡不住的。整日里还是围着那栅栏门瞎转悠,有时还会搞些恶作剧出来。现在我还记得那次惊险的经历。儿时的我胆小,极怕狗,但又嘴馋。伙伴们去偷瓜,我总是跟在后面,担当放风的任务,一旦伙伴们偷成,我也就会得到一点“战利品”。可是这一次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不再让我放风,而是让我“冲锋陷阵”到地里去偷瓜,我顿时腿软,但又害怕他们下次不再带我,于是便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伙伴中有一人说遮住眼就不会害怕了,我信以为真,便用背心将眼遮了。于是,我在前,他们紧随其后,往瓜园的栅栏门前进,大约走了二三十步远,忽然听到栅栏门上传来两声砖头砸门的“咣当”声,我赶紧解开头上的背心,一探究竟:周围哪还有人,瓜园里的两头大狼狗正从栅栏墙上狂吠着窜出朝我扑来。我顿时裤裆里湿了一片。好在老狗爷爷及时喝止才没酿出惨剧。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偷瓜。他给我的印象也就变得像那两条大狼狗一样凶神恶煞,让我厌恶和憎恨。可不知为什么,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放学回家的橱柜里竟多了很多好吃的甜瓜和香瓜,有时还有大西瓜。
我对他的这种印象持续了很多年,背后里也说了他的很多坏话,直到我上高一的那年,我们家要盖新房,父亲找了老狗爷爷来帮忙,搬砖、和泥,他很是卖力,可就在即将完工房顶挂瓦的那一天,他不小心从房檐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我们全家害怕极了,总担心他要赖上我们,可谁知到医院接上骨的第二天,他就出院了,既不来我们家,也不让父亲出医药费,我们全家很不忍,硬是要接他来家住一段时间,可竟被他生生拒绝。无奈之余,父亲觉得他一个人,生活不能自理,便每天让母亲多做一个人的饭,由父亲亲自给他送去。伤病痊愈后,这老头竟还给我们家送来了一筐西瓜和500元钱,如今我们一家人一直念着他的好。
自那以后,“老狗”这难听的外号自然就藏在了我的记忆里,再没喊过。
在外求学和谋生的这些年里,因为很少回家,老狗爷爷也就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视线,直到前年回家过中秋节,正赶上村里重修柏油路,路过村支部时,看到墙上贴的修路捐款的大红榜上,老狗爷爷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捐款竟是一万元,我甚是吃惊,难以想象之余,便是肃然的起敬起来,回到家和母亲提及此事,她一边喃喃的诉说着有关修路的事,一边告知着老狗爷爷的近况。“哦,知道么,你老狗爷爷不仅捐款了,还义务干了一个多月的活呢,乡里还给你老狗爷爷发了锦旗哩。”母亲略带赞许的高声喊道。我心里的敬意更增添了几分,觉得此时这可怜的老人似乎要沾满我的大脑,让我再别无他想,瓜园、大狗、栅栏门、整日里赤脚的他······随即进入到我的眼前,形成或明或暗的影像来。给我此时的愧怍和不安,冥冥中感到,我该去看看他。
我胡乱的拎起桌上为母亲捎来的营养品,又从车厢里掂起两瓶酒,走出了家门。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偏偏那乌云捣乱,遮住了月的半边脸,秋收之后的田野里显得空旷而孤寂,老远就看见老狗爷爷住的小屋在瑟瑟的冷风中发着抖,似乎想要蜷缩起来一般,显得渺小而低矮。
走进小屋,才发现儿时的记忆里的一切都已不在,就连带给我惊吓的栅栏门和两条大狗也没了踪影,紧闭的屋门和窗子里透出的昏黄灯光显得与这节日那样的不协调。
我敲敲门,屋子里走出的竟也是和记忆里不一样的老狗爷爷,蓬草般的白发,佝偻的身子,步履蹒跚的从里屋走出,很久的镶嵌在门框里,怔怔的望着我。“爷,我是文子啊,认出来了吗?”或许他终于认出了我,和儿时一样的笑就挂在了脸上。他一边应承着,一边把我往屋里拽。寒暄几句后,才知他还没有吃晚饭,外屋的土灶上一个小黑锅里,正煮着一小绺面条,简易的石板桌上,一个发黑的酱碗放在中央,除此之外,变没有了吃食。我忽然觉得有些胸闷,似乎有说不出的酸楚,又似乎有人用拳头砸在心口的隐痛,要知道今天是中秋节啊!
自那之后的近两年里,就再也没见过他,只是在与母亲的通话里,偶尔提及到这老头,得知他境况越来越糟糕,先是得了肺痨,整夜的咳,后又患了老年痴呆,整日的坐着,一言不发。再后来,就连母亲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在我生命里起过波澜的人——老狗爷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