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三帮子(一)
(朗读者:赵朋)
通过大地震这些影像和故事,世人看到了唐山人的坚强,尤其是生活在唐林古赵土地上的人们,无论男女,坚强中又带着城市人已经基本消失了的古风与野性。人们说,他们的性格与心胸有些像位于四川省盐源县与云南省宁蒗县交界处泸沽湖的摩梭人。当然,这只是人们的推演,没有著述与实证。
三爷听到二坏救人溺水的消息,已经是当天晚上的十点多钟。他的心阵阵发痛。这个坏小子,躲过了大地震,活的死的都安顿好了,他却以这种方式离开了人们。你说你弄的是哪一出儿啊……
三爷在二坏的家里叫出三帮子:“有四猴子他们守着二坏他爸他妈揍中咧。你跟我去一趟。”
“去哪儿?”三帮子问。
“太平间。”
“啊?这么晚了去挺尸房(天平间)?”
这三帮子白天是个男人,到了晚上不如个女人,怕黑。天一擦黑儿,有伴儿陪着,出了屋也是腿肚子打哆嗦。特殊的经历往往能改变人的性格。小时候,三帮子胆儿不小。有一天,他饿的心发慌,像只饿疯的耗子在夜里到处找食儿吃一样,可家里连半块儿玉米饼子都没有。悄悄出了屋,他在夜的黑色里游荡着,突然想起前院儿赵爷家种的葡萄快熟(shou)咧,那葡萄架已经架到了房顶上。于是,三帮子上了墙垛子,可就在三帮子够着房檐儿窜上房的时候,两只贼亮亮、乒乓球般大小的眼睛,正好跟他四目相对。三帮子吓得变了声儿,大叫一声从墙垛子上摔了下去。
三帮子看见的是啥?据说是赵爷家的“保家仙”,一条数米长、见头见尾不见身的巨蟒。不过,界比子邻右儿的并没有见过这条巨蟒。因为以挖煤为生,需要安全的慰籍,在唐林古赵这片土儿上,人们对“保家仙”有着独特的感情。
赵爷在这大半夜里听到这不是人声儿的叫声,接着就是“咕咚”一声有物落地的声音,知道这人肯定是冲着他的葡萄来的,应当是个半大小子。他一骨碌从坑上爬起来,抄起手电连鞋都没穿就窜出屋外。他打开手电一看,是后院的三帮子。从那儿,三帮子那时人小,身子骨灵活,身体是没大碍,却落下了怕天黑的病根儿。怕的要死。
“都这个岁数咧,这劲儿还没过来?”三爷看着三帮子浑身突突、粘粘糊糊的样子,三爷拽着他的胳膊说:“走,有我呢,你个怕啥!”
“这黑了巴叽的,前街后院的还中,那挺尸房……”三帮子上牙磕的着下牙,直楞楞地看着三爷。
太平间,孤零零地座落在医院的角落里。大地震中,矿区医院的主体建筑几乎完好,低矮无窗的太平间也没遭到危险性的破坏,通电后可以继续使用。
“揍这么晚咧,拿钥匙的人早回家咧。”三帮子还在那儿执拗:“三哥啊,咱不去中不啊?”
“我再说一遍,你去还是不去?”三爷拿出了当哥的威风:“这还用你操心啊,拿钥匙的人等着咱们呢。”
“去,去,中了吧。”三帮子一边说,一边掏出烟点着一边嘬着,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二坏第一次学抽烟,也是发出这“嗞啦嗞啦”的声响。
二坏坏是坏,可在这几个小兄弟里学习算上是最好的。其他人在外面淘气回来,到了家里是接着找个角落淘气,二坏到了家里无论愿意不愿意,都要接受他母亲的“再教育”,还要被逼着跟他妹妹小霞一起,从描红开始学练那毛笔字。上了中学,二坏的毛笔字已经写的是有模有样,插花着还在班里帮着学习委员布置板报。
到了太平间,拿钥匙的老人从冷柜里拉出二坏。二坏睡得是那么的平静,只是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三爷摸了摸二坏的脸,那脸上的冰凉一直传导到三爷的心里,顿时,三爷的眼里溢满了泪水,他心里默默跟二坏交流着:“兄弟,咋说走你就走了呢,这躲过了大灾,咱们还要一起过好日子呢……”
“我听说了,这个小伙子是救人没的。”拿钥匙的老人在一边催促着:“走吧走吧,我会照顾好他的。要想看,明天再看吧。”
三帮子一直躲在三爷的身后,听到老人的催促,拽了拽三爷的衣服,三爷他们前后走出了太平间。
从太平间出来,三帮子紧紧地尾随在三爷的身后,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走着。
三帮子想着三帮子的往事。三帮子从墙垛子上摔下来后,跟他老爸老妈有了耍赖的理由,几乎一个多月不去上学。每天放学回来,二坏放下书包就来到二坏的家里给三帮子补课。三帮子听不进去,啥赛因抠赛因的,还笼罩在那两只贼亮亮、乒乓球般大小的眼睛里。
“二坏,你说那长着狗蛋子那么大眼睛的东西是个啥?”三帮子的笔在本上瞎划拉着,眨巴着眼睛问二坏。
“你们家的本儿不花钱吧?”二坏抢过笔扔在桌子上:“我咋知道那是个啥。不过我听大人们说那可能是个长虫(蛇)精。”
“啊?”三帮子伸长的脖子吓得缩了回去,满腹疑团地说:“真的假的?我上房的时候它一动不动直楚楚地盯着我,不会迷(mi,四声)上我吧?”
“不会吧!”二坏看了看三帮子的眼睛说:“大人们说,被迷(mi,四声)上的人,眼睛里会有飘忽不定的光,胳着窝(腋下)会有个疙瘩。你眼睛里也没有飘忽不定的光啊。”
听二坏这么说,三帮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胳着窝:“也没有疙瘩。”同时,拉着二坏的手说:“不信你摸摸……”
“有啊,真有疙瘩,你没摸住?”二坏抽回手大声嚷嚷着:“有狗蛋子那么大,还挺硬!”
听二坏这么说,三帮子起身就往屋里跑:“妈,你快摸摸我的胳着窝是不是有疙瘩!”二坏见三帮子当真了,站起身抓住三帮子的胳膊大笑起来:“真让长虫精迷上了,你还认识我啊?”
三爷想着二坏的往事。那时三爷上班没多久,下班时看见冬天的路灯下,一帮半大小子跟几个丫头正在吵吵。
“你们欺侮小六儿啥本事,有能耐招呗儿招呗儿五红!”有个穿碎花棉袄的女孩儿说。
“不管招呗谁,她们家也揍是个黑五类!现在咋不上台表演咧?”叼着烟、敞着半拉怀的“麻子”说着,指着碎花棉袄女孩儿说:“你个低年级的小母鸡儿少帮她的腔,注意阶级立场!”
“你说谁小母鸡儿呢?”站在碎花棉袄女孩儿旁的高个子女孩儿“麻子”说:“你个雨打沙滩地,你再敢骂我妹妹,给你劁(qiao)喽!”
几个女孩子都脆脆地笑了起来。小六儿没笑,拽拽高个女孩儿的袖子说:“走吧,别理他们了。一帮小流氓儿……”声音虽低,却清清楚楚地让麻子他们听到了。
麻子走过来:“你咋知道我们是小流氓儿,你跟我们玩儿过?嘿嘿,知道你长得俊,我们正想玩玩儿你呢!”可没等麻子走到小六儿的跟前,人群的后面突然窜出了二坏,一个直拳怼在了麻子的鼻子上,麻子的鼻血顺鼻子就喷了出来。
“你妈了个巴子,敢……”敢后面的音儿还没出来,看清是二坏时,撒腿就跑,其他半大小子立马做鸟兽四散状。等三爷走过来,一切已经平静。
“三哥,你啥时候来的?”二坏看了看小六儿,又看了看三爷。
三爷笑着说:“看你们半天咧。”说到这儿,三爷又对二坏说:“二坏,他们咋这么怕你?”
“小麻子儿净招呗丫头片子,他早让我们打服咧!”
听了二坏这话,高个女孩儿在二坏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三爷和三帮子一路上想着自己的事儿,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工房区。
回到家里,三帮子看到板柜上放着一封信,拿起来一瞧,字迹挺陌生,然而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儿启”两个字,再瞧瞧寄信的地址,没错儿,是老爸来的。他急忙打开,他老爸告诉他,转院到青岛后伤情一天比一天好,医生说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出院回唐山了,这里的医护人员和当地群众对唐山转来的伤员都挺好,跟亲人儿一样,尽管放心就是了。再有就是谢谢四猴子和二坏他们。最后他告诉三帮子,猴子啊,我的伤好后也工作不了了,你就接我的班吧。
看完老爸的来信,关上灯,三帮子在炕上烙饼,怎么也睡不着。接班,不就是下井吗。对那个世界,自己是一片空白。一晃,自己就要当工人了。想到这儿,三帮子大脑里像过电影一样过着二坏、四猴子、老屁他们这二十年来在窑坡上经历的阴晴圆缺。想着二坏,他又想起了栾老师,心想:等送走了二坏,得去看看栾老师。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清清楚楚地做起了梦,梦见二坏和妹妹小凤结婚了,做着梦,他又知道二坏已经为了救他人溺水身亡。梦和某种意识碰撞在一起,像两座冰山碰撞在一起,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醒来的时候却明晃晃又看见了那只在偷葡萄时看到的贼亮亮的眼,只有一只。那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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