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鹿坪手记》出版:以“诗史”笔法书写新时代
王单单
《花鹿坪手记》
王单单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
搬迁进城后,他们住在十四楼
雨中访徐
连日的雨水逼青了整个旷野
植物翻出新的叶片
刷绿了通往后海子的山路
它们的葳蕤与蓬勃
让徐福贵的屋檐比平时矮了一些
看家狗蜷缩在窗台下
见我从雨中赶来
懒洋洋地抬起头
看了看,又蜷缩成一团
像一个静止的音符
趴在稠密的雨声中
徐福贵是个聋哑人
他听不到雨声、犬吠
也听不到咚咚咚的敲门声
我要给徐福贵送菜籽油
只能一遍遍地在他家周围徘徊
等他睡到自然醒
才能为我打开门
花鹿坪一夜
那么晚了,大风翻过山梁
她要去哪里?她边跑边喊
“呜呜、呜呜、呜呜……”
这声音太像人的了
以至我再三起身,想确认
可透过窗口看去,秋后的原野
除了满地白晃晃的月光
寂静中,一无所有。整夜
我无法入眠,总觉着有个母亲
不知藏身何处,仍然在喊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像一个女孩的名字
因此我又想起刘翠莲,刚满十八岁就外出打工
离开那晚,她的母亲
独自躲在松林里哭———
呜呜,呜呜……伴着周围
无边落木
以“诗史”笔法,书写脱贫攻坚伟大史诗
李少君
云南青年诗人王单单,在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布嘎乡花鹿坪村驻村两年多,以“诗史”笔法,写出了一部有温度、有深度和有高度的诗集《花鹿坪手记》,真实地记录和书写了新时代脱贫攻坚的伟大社会实践,一问世就引起广泛好评,被中国作家协会列入重点扶持作品,获得《诗刊》脱贫攻坚特别诗歌奖,如今又被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其影响力不断发散,冲击波一浪接一浪,可以说已经成为一个诗歌事件。
“诗史”,是历史上对杜甫诗歌创作特征的一个概况。晚唐孟启在《本事记》中称:“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宋人进一步分析杜甫的“诗史”笔法:“老杜作诗,笔力可方太史公,如《郭元振故宅》等诗,便是与之作传”;“杜少陵子美诗,多记当时事,皆有依据,故称'诗史’”等等,均讨论了杜甫的“诗史”特点,大致概括为其诗作多记事,着重细节,真实有依据,近乎史传。
“诗史”笔法,尤其适合对重要社会运动和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录和书写。王单单在长诗《花鹿坪手记》中,可以说充分借鉴了杜甫的“诗史”笔法,具体表现在几个方面:
一是叙事性。王单单写花鹿坪,也可以说是“毕陈于诗”“皆有依据”。他几乎写到了村里的每一个人,比如《小户主》、《陈贵真》、《老党员》等诗歌,而他把笔下的不少人物,也是写了“诗传”;除了人,则是村里的事,比如《补瓦记》《拆旧记》《拉水记》《院坝会》等诗歌;人事之外,所有的都记录,乃至每一个角落,比如《山顶》《屋顶》《苹果小镇》等。关于叙事,当然还有更宏大的叙事。法国哲学家巴迪欧认为事件是历史进程中最值得重视和分析的重点,比如每一个事件总有前因后果,突发性的爆发和震荡,巨大冲击力之后的连锁反应,余音不绝,值得不断回味反思之处。诗歌也向来重视对事件的捕捉记述,脱贫攻坚本身是历史的大事件,而在脱贫攻坚过程中,又有很多小事件,还有一个又一个故事。王单单在《花鹿坪手记》中,把这些表现得淋漓尽致,充分全面展现了脱贫攻坚的方方面面。
二是对细节的捕捉。在《留守儿童》一诗中,宋蔑匠五岁的孙子阻止砍一根画了小孩儿的竹子,因为孩子把上面的小孩儿当成了与自己对话玩耍的伙伴,这一细节让人读了为之动容,也感受到了留守儿童的极度孤单。在《一次晚餐》中,诗人随驻村书记去了一个村民家蹭饭,但作为干部,又不想白蹭,直接说给钱又显得见外,村民也不一定收,正好看见主人家儿媳妇抱着未满月的孙子,就借机道贺给了两百元作为红包。这首诗显出诗人叙事的功力,也看出诗人的观察细腻及深谙人情世故,处理问题用心用情拿捏,合情合理,恰到好处。
三是大视野,概况能力和历史感。在《假如没有扶贫》一诗中,诗人列举了一个又一个因扶贫走出生活困境的人,并在最后总结“假如没有扶贫,再富强的国家/失却兼济天下的慈悲,也只是徒有虚名”,使这首诗一下子就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还有《中国民工》一诗中,致敬所有和贫穷搏斗的人,包括那些远离故乡到各处打工的人们,他们在拼搏,他们就是“时代的英雄”,响应了“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是真正的英雄”等著名论断。
四是语言上以自然口语为基础,加以提炼。王单单在一次会议上说自己现在的创作,不再刻意雕琢,而是任其自然。在长诗《花鹿坪手记》中,这样的语言特色随处可见,比如在《易迁户》中,他写一对父子的对话,父亲说搬到城里十四楼以后,再看以前居住的地方:“最远的那个村就是我们曾经的家/你看那里的云,就挂在树顶”;而儿子天黑后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回应父亲:“爸爸,从老家那边看过来/我们现在像不像天上的星星”,这样的对话,语言质朴,但又很有浪漫情调,把脱贫户搬到城里的美好生活含蓄地有所渲染。还有《素朴之美》中,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因为扶贫队帮忙解决医疗费,恨不得掏出自己所有珍惜的来表达感激之情,“她做了许多布鞋,却不卖/她一双双拿着给我介绍:/这是给他(丈夫)做的/这是给女婿做的/这是给儿子做的/如果你喜欢,这双送给你——/也不向你索要低保”,全部口语,极其简洁,没有什么铺展,但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简单的字句里,深沉地反映出了真实的状况,扶贫队与贫穷百姓真的打成一片,亲如一家。
当然,“诗史”笔法的借鉴只是形式上的,其背后则是诗人情感的投入和观照能力的拓展涵盖。历史上,诗人每一次主动投身伟大的社会实践,都可能产生一批杰作。盛唐时期的边塞诗,“功名只应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西域的边地奇异风情,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英雄情怀,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诗人本色,在边塞诗里展现得淋漓尽致,也最能显示何谓“盛唐气象”。抗战时期,延安解放区成为革命圣地,“到延安去”,是当时热血青年一代的心声,吸引一片又一批文艺青年奔赴延安,丁玲、艾青、冼星海、贺敬之、赵树理、郭兰英、光未然等等,他们到人民中去,以人民为中心,全身心投入延安文艺运动,成为了历史传奇。脱贫攻坚是党和国家的一项具有历史意义的重要工作,进入新时代以后,大量诗人投身脱贫攻坚的具体社会实践,或成为一线驻村队员,或参与扶贫部分工作,这些诗人长期与贫困人员打交道,亲眼目睹这一历史变化的发生,身心都受到洗礼和震撼,也因此产生了众多优秀作品。
王单单是奋斗在扶贫第一线的诗人,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具体到长诗《花鹿坪手记》,王单单以诗歌的方式,几乎全方位地观照了花鹿坪的方方面面,从每一个人物,到花花草草、青山绿水、众生万物。
他写尽了人间百态。很多的诗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一段人生,有的是来龙去脉一清二楚,有的欲说还羞欲言又止,比如《小户主》里,一首短诗里故事性很强,含着很多的背景与曲折。难得的是,王单单总是以一种包容同情之心对之予以体贴。比如《勇士》里,疫情缓解后,村民金中敏为了生计外出打工,却去哪里都不知道,但面对生活,一家之主只能勇敢前行。诗人表面上只是娓娓道来,这后面,其实是其深厚的情感,是对世事人情的体谅,是善良淳朴本心的自然流露。从这些诗里也可以看出,诗人在扶贫过程中,与普通百姓建立了水乳交融的关系,其境界视野不断得到升华,完成了从小我到大我的转变,也因此写出了《新时代》《花鹿坪变迁帖》这样充满正义正气、充满正能量,但又真实的不空洞的诗作,王单单整个的诗歌创作因此得到了一个大的突破。
脱贫攻坚是具有史诗般意义的伟大社会实践,《花鹿坪手记》以“诗史”笔法书写这一时代史诗,无疑是2021年诗歌界的一件盛事,也有历史意义。《花鹿坪手记》本身在当代整体性诗歌创作中也有着重要突破,除了题材的重大,其艺术上也颇有独特之处:一方面是其完整性,可看作是一首具有整体性完美结构的长诗,另一方面,其中每一首诗又单独成立,自成一体,构成了一个个体之和大于整体的诗学审美效果,使得这部诗集具有了厚重感,又有着超越性,堪称新时代诗歌的一个重大收获。
王单单,原名王丹,云南镇雄人。曾获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2014《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2015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中国新锐诗人奖、首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奖”新锐奖、2016·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芳草》第五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2013年度《边疆文学》新锐奖、云南省作协第二届《百家》文学奖等。参加《诗刊》第28届青春诗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2017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出版诗集《山冈诗稿》《春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