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姑母叶嘉莹(九)

缪钺先生
1981年4月下旬,在成都召开的“杜甫研究学会第一届年会”上,叶嘉莹先生结识了神交已久的缪钺先生,当时缪先生是杜甫研究学会的会长。两位学者对于中国古典诗词的精美品质有着相同的感受与挚爱。据缪元朗先生(缪钺先生之孙)在《缪钺先生与叶嘉莹教授合作的学术观念基础》中所述:
凡读过《灵谿词说》的人,可能都会知道缪钺、叶嘉莹两位先生合作的缘起。在该书《后记》中,缪先生曾说二人的初次相识是在1981 年4 月下旬成都草堂所举办的杜甫研究学会第一届年会上,“叶君少时读过我所著的《诗词散论》,深致赞赏;而我于1980 年读了在国内新出版的叶君所著《迦陵论词丛稿》,钦佩其中评赏辨析,精邃深微……因为先有这些通过互读彼此著作的了解与倾慕,所以初逢如旧识,相聚数日,交谈甚契,而我们二人论词都推尊王静安先生,尤其有针芥之合。
于是,当缪先生提议合作著书时,叶先生也欣然同意了。两位古典诗词大家共同撰写了《灵谿词说》和《词学古今谈》两本论词著作,在书中纵论晚唐至晚清的名家词人及各家词论,囊括论词绝句、词话、词学论文、词体研究、词史论述、词作评赏等各个方面,成为当代两部不可多得的词学专著。
叶先生曾于《灵谿词说》书成时,口占一首七绝:
庄惠濠梁俞氏琴,人间难得是知音。
潺湲一脉灵溪水,要共词心证古今。
叶先生一直都称缪钺先生为“缪老”,充满了敬重之意。他们的合作一直持续到1995年缪老病故,长达14年之久。
在此期间,两位学者多有相互赠答诗作。1981年4月,缪老获叶先生所赠《迦陵论词丛稿》,读后极为欣赏,草堂会晤以后,曾经赠诗于叶先生:
相逢倾盖许知音,谭艺清斋意万寻。
锦里草堂朝圣日,京华北斗望乡心。
词方漱玉多英气,志慕班昭托素襟。
一曲骊歌芳草远,凄凉天际又轻阴。
叶先生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读过缪老的《诗词散论》,对缪老十分敬仰,返回加拿大后便赋诗酬答:
稼轩空仰渊明菊,子美徒尊宋玉师。
千古萧条悲异代,几人知赏得同时?
纵然飘泊今将老,但得瞻依总未迟。
为有风人仪范在,天涯此后足怀思。
缪老接到叶先生从加拿大寄来答诗以后,又赋诗答谢,云:
叶嘉莹教授归温哥华后,寄诗见怀,情词恳挚,甚可感也。赋此答谢。
岂是蓬山有夙因?神交卅载遽相亲。
园中嘉卉忘归日,海上沧波思远人。
敢比南丰期正字,何须后世待扬云?
莫伤流水韶华逝,善保高情日日新。
叶嘉莹教授寄赠其所著《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赋此报之。
离合神光照眼新,婆娑冬树又生春。
能从西哲参微旨,不与雕龙作后尘。
且喜相知濠上语,无劳独赏镜中人。
百年身世千秋业,谁向斯编识苦辛?
王静安《虞美人》词:“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余反用其意。余旧作《诗词散论》,其中独到之见,叶君此书中数数征引而加阐发,故有赏音之感。
初识叶嘉莹教授于成都草堂,倏已半载矣。赋此见怀。
一任流光逝,凄迷度夏春。
忽惊秋色好,更忆草堂人。
抗志千秋上,长吟七字新。
少陵怀太白,永契夙心亲。
我曾于1991年2月陪叶先生去成都看望缪老。当时成都的天气相当阴冷潮湿,我和叶先生在川大校园里的外宾招待所住了两个晚上,房间没有暖气,即使借来了电暖气,洗完的内衣和袜子在房间里晾了两天都没干。我们应邀去缪老家吃饭,记得缪老家在川大的一个简易砖楼里,那是我唯一见过缪老的一次。
在离开川大前,我还和叶先生去拜望了《文心雕龙》研究的泰斗杨明照先生,因为杨先生家就住在外宾招待所旁边的一栋楼里。当时杨先生已是82岁高龄,但仍每天清晨都在周边快步疾走,面色红润,长髯飘于胸前,一派仙风道骨。
邓广铭先生
1990年11月上旬,我陪叶先生出席在上饶师专(今上饶师范学院)召开的“纪念辛弃疾诞辰850周年学术研讨会”,不想编著过《辛稼轩年谱》和《稼轩词编年笺注》的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邓广铭先生也出席了。中国的历代词人中,叶先生最是仰慕辛稼轩,终于得以见到辛词研究大家邓先生,喜悦心情可想而知。
邓先生早年就读于北京大学,曾在胡适先生指导下完成了毕业论文《陈龙川传》,遂留校任教。在学期间,他就已刊出《〈辛稼轩年谱〉及〈稼轩词疏证〉总辨正》,胡适先生、陈寅恪先生、夏承焘先生等大家均给予好评。1939年,邓先生又完成了《稼轩年谱》《稼轩词编年笺注》初稿,还编成了《辛稼轩诗文抄存》。1940年春,邓先生于昆明青云街靛花巷北大文科研究所,完成了《稼轩词编年笺注》例言。在这期间,他不仅旁听陈寅恪先生的课程,与之朝夕相处,还成了陈寅恪先生实际上的助教。邓先生于《自传》中写道:“这对我来说,收获之大确实是胜读十年书的。从陈先生的处事接物方面,我也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学者的风范。”
前来上饶出席“纪念辛弃疾诞辰850周年学术研讨会”的邓先生,时年83岁,身着深灰色的中山装,整洁干净,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邓先生对叶先生也是十分欣赏,所以与会期间他跟叶先生的交流应该是最多的。
当时与会的中外学者共100余人,包括北京大学的袁行霈先生,武汉大学的胡国瑞先生,复旦大学的王水照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曹道衡先生、刘扬忠先生、刘跃进先生,台湾淡江大学的林玫仪老师,以及日本的“中国词学研究第一人”、东北大学教授村上哲见先生等。会议期间拜谒了辛稼轩墓和故居遗址。最后两天的日程是前往福建武夷山,参观朱熹的紫阳书院,登山岩置身云海上,乘竹筏漂流九曲溪……会议日程结束后,我们在赴南昌机场途中,还登临了滕王阁。
1991年,邓先生在《稼轩词编年笺注》(定本)的“增订三版题记”中,用了相当长的篇幅(第11—14页)介绍了叶先生对于“辛词研究”的建树,他写道:
题记到此本已结束,然而我却还想“曲终奏雅”。
从写作艺术到语词涵蕴,从隐婉到寄托,从意象到境界,都置之不论,对于一本辛词笺注来说,总是令人遗憾的极大缺陷。这原也是使我多年以来极感尴尬困窘、经常耿耿于怀的一个问题。所幸是,在近十多年内,我从各地的报刊上读到了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叶嘉莹女士(华裔)的许多篇纵论唐宋诗词的文章,其中包括了论稼轩词的许多篇。其文章议论皆浑融洒脱,恢闳开廓,曲汇旁通,而又全都在于反复阐发其主题。
邓先生在文中不仅引用了缪钺先生对于叶先生的高度评价,还大段引用和推介了叶先生对于“辛词”的著述。该文的最后一段这样写道:“我对叶嘉莹教授论辛弃疾词的钞引到此为止。我希望这本笺注的读者,尽可能都亲自去阅读她的这篇原作的全文,这主要不是为了'奇文共欣赏’,而是要借此补拙著的一大缺陷,以提高和加深对稼轩作品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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